若得身化百千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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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亮宇/架空】双圣灯(上)

不作不死之我又有个新AU……宇亮宇,古风架空,两个道士,游历+奇遇。希望能搞个系列,但会尽量由单篇组成不影响独立观看。

本篇故事脱胎自《太平广记·妖妄·二》里面的《双圣灯》。嗯,我爱笔记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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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韩宇早就觉得,遇上胡浩亮是这辈子最好的事情了。

虽然他现在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好:韩宇拖一身湿哒哒的泥水,白净的脸上也被淤泥涂得乱七八糟。他费劲地搓着自己的头发丝,夜风吹得身体抖了抖,一不留神就要打一个大喷嚏,“啊——”。

胡浩亮敏捷地伸手堵住他的嘴,堵得小徒弟生生憋回了喷嚏,“唔唔”两声,眼睛泪汪汪地发红。“嘘”,他竖起一根食指贴贴自己的嘴唇,眼疾手快地摁低徒弟的脑袋。两人躲在山石背后的影子里,屏住呼吸看提灯的巡夜道士从面前经过。等回过神,小小“啊”了一声,胡浩亮甩甩手,还挺嫌弃他靛青的衣袖扫到了小徒弟头发上的黄泥,留下几个搓不掉的泥点子。

嫌弃归嫌弃,既已染了尘,执著也无益;何况总不能叫这秋风寒了小徒弟的心,攒一肚子的话,回山跟掌教真人告状怎么处?

胡浩亮倒不怕掌教念叨,只是若要禁了酒,那才真是要他的命了。

“你骗我,啊,你又骗我。”韩宇胡乱蹭了把脸,裹在师父的大袍子里狠狠压低声音,“化龙池,嗯?池子底下有明珠?信了你的邪,哼!”明珠没捞着,新生的脆藕嫩菱角倒是挖上来一提篮,“我看你就是馋嘴了,骗我给你找吃的去。”他抱怨。

小师父不说是也不说否,捧着一篮好吃食眉眼弯弯。洛阳夜下有风有月,不闻不问哪里舍得,仙骨他乐意流连;把个粉生生菱角剥开来咬一口,熙熙攘攘,红尘紫陌,偌大神都开过了锦绣牡丹,仍不失一个人间好时节。

韩宇看呆了一刹。

“跟我走吗?”记忆中一样的笑意,递过来温暖的手,“抓紧了。”

十三岁的韩宇紧紧牵起那双手。

此后春秋寒暑,日月星移,再不放开。

01.

毕竟偷挖了人家道观里的菱藕,第二天韩宇很有几分做贼心虚,遂怂恿胡浩亮不再盘桓,“往长安去。”他麻利地扎好包袱,拎起那把不离身的剑,包袱串在剑鞘上挑起来像个奇怪的货郎,“坐马车吧,到长安的官道好走。”

这等事胡浩亮向来不必发话,笑眯眯看着他自说自话定下来就好。顶多,“不怕无聊?”逗逗小徒弟,摇摇晃晃的马车搭几天可够叫人昏昏欲睡的。

韩宇撇撇嘴。他爱玩儿不假,可比起御剑来,能在马车里昏昏欲睡地打个盹也够叫人享受的了。何况,看风景有意思,跟小师父谈天有意思,撒个娇从胡浩亮嘴边抢一串葡萄更加有意思;胡浩亮可能觉察到他在盘算些什么,板起脸来吓唬他:“再背不好《清静经》,要打手心了。”

韩宇缩了缩脖子。打手心倒不怕,小师父真沉下脸才不是好玩。他入道晚,根基比太和宫里的洒扫道童尚且不如,那两年憋着一股劲头格外发奋地练,或许加上天资,竟真叫他两载就结了丹,剑法也在大考上拔得名次。可胡浩亮皱起了眉头,他看着他捡来的小徒弟发汗红扑扑的脸,抬手敲他一个孤拐,第一次有些严厉地告诉他:再也不许半夜三更起床练剑。

韩宇有些懵。他揉着被敲痛的脑袋,眼巴巴望师父没好气的脸,听在他面前一向寡语少言的胡浩亮怎么教训他:道法自然,我门下修的是个随心自在,哪个逼你一味急赶,不怕误入歧途?来山上两年余,没见你同其他门下师兄弟们怎么交游,童儿也道除却早课晚课,竟整日给自己加练;别的不说,除了我这小金顶,太和山的风景你看遍了吗……

原先的惶惶没了踪影,韩宇注视着小师父一开一合的两片唇,捣蒜般“嗯嗯”点头,到后来越发忍不住,得使劲才能控制住嘴巴越咧越开,一直咧到耳朵根上去。

师父瞥见了,威胁他:“明天开始不许加练。给我读《道藏》去。”读不好,打手心,还唬他,不听话罚到真武大帝面前跪经,不跪完不给吃饭。

韩宇仰头看他。入道才两年的孩子已长成挺拔少年模样,腰杆挺得像竹节那样直,眼睛睁得大大的,像雪夜里的星辰那样亮。如今他巴掌大的小脸上早不见了血水混合着泥土的污痕,但触及到那敬畏、信赖或许还混合着一丝期求和孺慕的目光,胡浩亮忽然心软到无以加复。

突兀地伸出手,捏一捏小徒弟粉面团似的脸颊,“算啦。”他沉吟了一下,眨了眨眼问说。

“要不要跟师父去玩。”

去哪里玩?师父不说,只道:下山。

后来韩宇才知道,去的是四面八方红尘里,到嬉笑怒骂人世间。

胡浩亮开始认认真真教他怎么“玩”。从均州出发,先沿水路往东走,到襄阳,再往北,到南阳,再往北,是洛阳。头一回见小师父脱下道袍,韩宇看得呆了,只觉寻常一件白裥衫,衬出种说不出的好看。大概穿上道袍的胡浩亮是闲云野鹤,改换俗家装扮的师父却突然多了一点红尘意,他会笑眯眯掐一掐小徒弟的脸,按着扇柄懒散挑起傻徒儿的下巴。

“啧。这是哪家粉妆玉琢小公子啊?”

直把脸皮薄的小徒弟瞬间闹个大红脸。

于是从南到北一路走来,遇上的竟都把这师徒俩当作富贵人家出来闲游的公子哥儿,横竖太和宫不差钱,小师父随手画张符箓都有人花银子成百上千地抢,胡浩亮似也乐带他开开眼,享受把锦绣丛中温柔骨的待遇。

吃的是玉盘珍馐,睡的是绫罗蚕丝,但过不了几天韩宇反没了一开始那兴奋起来叽叽喳喳的劲头,就连面前顶顶鲜的黄河鲤鱼也没动筷子夹几口。胡浩亮不急不忙地啜尽小樽里最后那口酒,才屈指在他桌子面前敲了敲。

小徒弟倏地抬起头。

师父问他:“这几天可有什么感想?”

韩宇还有几分迟疑,给胡浩亮一句“说实话”催得坐直身体,老老实实道:“徒儿想到《道德经》上一句话。”

“哪句话?”

小徒弟觑一觑他脸色,小声说,“五色使人目盲……”

胡浩亮笑了。他摸摸明显不安的小徒弟柔软的发顶,把他没敢念完的句子补齐,“‘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你想说‘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对不对?”

韩宇委委屈屈地点点头。

胡浩亮险些绷不住扑哧笑出来,但眼下不行,他还要给小徒弟上课呢,于是努力撑起张严师的脸,淡淡道:“那依你看,是不是一辈子待在太和山上打坐、练功、清谈,才算好?”

韩宇犹豫了会,倒是摇了摇头。

“怎么又不好了呢?”胡浩亮故意问。

“不是不好……”韩宇吞吞吐吐道,“就是,就是……啊。”他一愣,眼睛倒是一下子亮了,声音也不知不觉高起来,“那样徒儿根本不会懂什么叫‘五色’、什么是物欲,更别提跳开了!所以,所以徒儿修的道最后就会变成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看着好像什么都懂,没经过打磨根本不算数!”站起来一口气说完,韩宇的小脸因为激动显得红扑扑,但他现在毫不躲闪地迎上胡浩亮的目光;他懂了,他抓住了师父点拨他的小心思,这是入门两年多来胡浩亮第一次除例行指点功课外告诉他这么多东西,拨开云雾的刹那韩宇感觉又酸又甜,甚至有点想哭。

到底是个聪明的孩子。

胡浩亮瞧着小徒弟眼角薄薄的泪花,突然没来由多了点心虚的愧疚。他自己天资殊异,是个两百年来难得一见的修道种子,入道以来便未受过什么约束,道行随着逍遥自在反一天天高起来。要他去教徒弟,竟有点不知所措,今日难得一点拨还把人给点拨得眼泪汪汪,真叫胡真人反思,自己这师父当得是不是有点不合格。

韩宇是他从江边那村子带回来,或者说,救回来的。只望一眼他便知道,这少年有怎样坎坷的身世。

血污蒙不住他那双琉璃珠般漂亮的眼,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在少年彻底走上极端前挡开那些或畏或骇的视线,仔仔细细揩去他脸上的脏污,指尖一顿,碰到了眼底那颗摇摇欲坠的红泪。

“跟我走吗?”他问。

过了很久,指尖被小兽爪子一样的力气紧紧攥住。胡浩亮不由爱怜,把他脑袋摁进自己怀里,有一下没一下拍着他的后背,直到怀里传来小兽般的呜咽。

于是胡真人多了个小徒弟。于是他带他回到了太和山。于是现在他想告诉他什么是道。

是活着本身。

大千世界有朝晖夕阴那么多变化,人世间有聚散离合那么多遭遇,他想带他看一看。山川风月也好,声色犬马也罢,拂掉的是衣上的尘埃,“我们去找一个本来的东西。”

“本来的东西?”

师父捉起小徒弟的手,指指自己,又指指他,笑答,“心。”

谷雨前的春风捎来桃花瓣悠悠落进窗边碧玉小樽里,那水面漾了一漾,映出一绯一白两个人影。小徒弟不知想到了什么,偷眼去瞧他师父,这下,可像极了如粉似霞的桃花雾,一点一点爬满脸。

后来胡浩亮就领他过上了“苦日子”。说是“苦日子”,韩宇一点儿不觉得苦,甚至还有丝丝甜。他可没试过躺在船尾仰头看星星,船就任它这么随水漂啊流啊的;也没在破庙里捡过砖头垒土灶,生起火来把芋头煨熟。走到哪里就在哪里歇脚,胡浩亮好像没有一个目的地;有时他领着韩宇拜访朋友,须发皆白的老参精指着小师父抱怨被他踩断过胡须(胡浩亮说他忘了,对,不承认),韩宇乐不可支地听他小师父当年那些事,一不留心没坐稳,险些要从树杈掉下来。还好老参精的长须勾住他衣角,就听老人家絮絮念,“年轻人毛手毛脚,师徒俩一个样……”

胡浩亮咳一声,瞪老参精一眼,意思是徒弟面前给我留点面子。老人家不知是眼昏花了还是真没看见,反倒慈爱地摸摸他徒弟的小脑袋,把褪下来的人参须当饴糖一样送给小朋友。

徒弟懵懵懂懂,做师父的却明白千年人参须的贵重,不能不谢老人家一片真心爱护。正色打个道揖,胡浩亮道:“多谢。”

“得啦,这是个有造化的孩子哪。”老参精捻着胡须眯起眼,看韩宇在不远处逗着小人参娃娃,不由笑道,“虽说命中不易,不过有你护着,不拘短长,平平稳稳过完这一生可就够啦。人啊,不能贪心太多的。”

胡浩亮“嗯”一声,闭了闭眼,说,“是啊。”

韩宇搂紧胖乎乎的人参娃娃哈哈大笑着站起来,把怀里小短手小短腿儿不断挣动的胖小子抛高高又接住,吓得人家哭着叫“爷爷”。老参精看了摆摆手,摇头晃脑摸胡须,说他们,“嗐,小孩子家家。”

“人参爷爷人真好。”翻过那座山,小徒弟忽然仰起小脸说。千年参须放在小乾坤囊里,压在他的衣襟下,韩宇拍拍胸脯,“师父,人参爷爷给我的东西,我一定会好好收着的。”

胡浩亮“唔”一声表示知道,又不免多叮嘱他两句,“见过人参爷爷的事也别同人讲啊。”千年人参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灵宝,泄露出去不知要引来多少觊觎,他不曾同小徒弟明言,但韩宇低头一想,显已明白。

再抬头神色间多了些许惘然,韩宇喃喃道:“人心为什么总苦不足呢……”

他不明白,但一抬头看见小师父的脸,仿佛又有点明白。“不管别人。”韩宇暗暗想,“反正我有小师父在身边,就够啦。”有小师父教他练功,有小师父陪他游历,和小师父一同看这世上形形色色的万物。

一念及此,心花顿开。

遇上胡浩亮,是他这辈子最好的事。

02.

“师父师父!”韩宇揣着买好的糕饼兴冲冲跑回来,茶水都顾不上喝一口,“我在集市上听说一件奇闻,你听说不曾?”

话虽如此,他眼睛里早写着巴不得胡浩亮不曾听闻。于是忍笑遂了他的意,胡浩亮随口问道:“什么奇闻?”

“大家都在说,长安城南现佛灯!”韩宇一屁股坐下,拎起茶壶倒了满杯,“那里有个叫什么什么,哦对,灵应台的地方,在长安城南四十里,上面修了塔,塔里有座观音菩萨铁像。最近呢,山谷的人家总能看到山崖上隐隐约约透出光芒,就有好事的去探,猜测莫非是佛光?”讲到这里他咕咚灌一口茶水,却被烫得够呛,不免龇牙咧嘴倒抽冷气,趁机卖起关子,“师父,你猜呢?”

胡浩亮倒更怕他烫破了舌头,捏起小徒弟的下巴叫他张嘴看了看别无异样才放心。“你都说了是佛灯,还有什么好猜?”他倚靠着马车壁心想,眼看小徒弟还一副眼巴巴“快来问我”的神情,不由好笑,轻拍拍小徒弟脸颊放下手说,“好吧,那去探的人到底见着了什么奇观?”

“没有。什么都没有。”韩宇摇头,随即补充,“只有最先去查探的两个人,一个呢,说自己看到了菩萨身后光;一个呢,压根就没回来,不见了!”

胡浩亮闻言倒是听住了,复问了一遍:“不见了?”

“对,不见了。”韩宇点头如捣蒜,“不过既然有一个回来说是菩萨身光的,信的人可越来越多,看见过的人也越来越啦。这奇闻传啊传,就传到了长安城。这不,方才卖糕饼的老妪告诉我,四月八日佛诞那天,好多人背了米粮油酱去观谒,都见着一双圣灯,或在半山,或在平地,嘿,说高说低的倒没个定数……”

胡浩亮还是很在意一开始听到的部分,“你说那没回来的人,当真再没人见过?”

韩宇想了想,“他们都说他兴许是有缘人,被菩萨接引走了。”

胡浩亮沉吟起来。韩宇看看他,忍不住压低声音问说,“师父,您是不是也觉得,这当中有古怪?”

什么叫“也”?胡浩亮见他一脸跃跃欲试的慧黠表情,便不由失笑,按住了没把他的小心思戳破,只道:“道听途说来的可说不准,左右无事,不如便去看看。”

韩宇的眼睛嗖一下亮了。“这就去!”他嚷着,立即掀开车帘告诉马夫,“快,快,去长安城南的灵母谷。”马夫只当他俩是出门游山玩水的小少爷,给的银两又丰厚,哪有不听的;立时收住缰绳,改往另个方向赶驾。还笑提了几句,“那地方有个惠炬寺,缘山崖凿建的,前朝香火旺着呢。如今荒僻是荒僻了些,又出了个菩萨显灵的胜迹,倒有不少人赶着往那里去。”

出门历练些日子以后韩宇早不似先前拘束,闻言自然感兴趣地继续追问,直把车夫问的再说不出什么才心满意足坐回去,竹筒倒豆子似地倒给他师父:“惠炬寺的和尚立了条规矩,俗人不能登台,只可远观,不然要玷污了圣灯,坏了佛门清胜。奇怪,师父,你说那不见了的人是不是偷溜上灵应台去了?难不成这台子真是个往生宝地,把他接引去了西方净土?”末尾这句,他自己说着都忍俊不禁,给胡浩亮瞥一眼,立即乖乖噤了声。

胡浩亮叹道:“若真是接引往生,倒也好了。”说着抿嘴不再言语。师徒两人静静听着车轮轱辘滚动,过了一会,车厢摇晃越发强烈起来,这时车夫在外道:“二位公子,要进山了,这路马车走不得了。”韩宇答应一声跳下车来,问过车夫去惠炬寺的方向,再一扭头,胡浩亮已站定在他身后。

胡浩亮道:“山路走起来费时,御剑吧。”韩宇脸色一白,叫胡浩亮看着了,不由笑他:“多大的人了,还怕高?”

韩宇耷拉着头不说话,磨磨蹭蹭地掐法诀,但他掐别的法诀那样快,一个并不复杂的御剑诀怎么就要这样久?胡浩亮好气又好笑了,道:“照你这个速度,咱们要到晚上才能到?”小徒弟委委屈屈扁了扁嘴,叫声,“师父……”罢罢罢,师父还能说什么呢?“抓稳了。”胡浩亮没好气地把他拎到自己身边,叫他抱住自己胳膊。

剑光如虹,嗖地腾空而起,向谷内西南方落去。一路上韩宇把脸埋在他肩膀埋得死紧,双手也牢牢抱着他腰,就差没把腿脚一并缠上来,跟藤缠树一样。胡浩亮真想吓他一吓,例如作势把他往外推之类的,心想小徒弟会不会哇地哭了,各种念头蠢蠢欲动,在脑内跟火树银花似地轮番上演,精彩得很。

好在路途短暂,短短数息便要降落,小徒弟跳下剑来拍拍心口,还不知自己逃过怎样的“试炼”。倒留胡浩亮在原地咂咂嘴,遗憾万千。

“这就是惠炬寺了?”韩宇抬头张望那古朴大殿,果然下临千仞悬崖,势极奇险,不由唏嘘,“前朝开山营造这等庙观楼台,得费多少人夫之力啊!”再一转头,“啊,那就是有观音铁像的塔了吧?灵应台地势真高,这里都能眺望见!”

胡浩亮道:“进去看看。”韩宇便乖乖跟在他身后,听他在知客僧面前面不改色自称均州仕宦子弟,游学途中听闻佛灯奇观特来观谒,韩宇也稀里糊涂荣升一辈变作他的“表弟”。知客僧似也极熟的了,径自引他们到殿内牟尼像前奉上香油钱,各交给他们三根香道:“在大殿里拜一拜,回头可自去上边。佛灯夜中才现,你们要留宿,小僧就去安排。”他手一指,那“上边”指的自然是灵应台;不忘叮嘱一句,“切记切记,不可登台。不然,菩萨要怪罪的。”

韩宇抢先道:“为何不可登台?我们远道而来,难道去灵应台上拜拜观音也不行?”

知客僧十分为难:“这位施主,不登台乃是本寺的规矩,破不得的。”韩宇见他生的瘦弱,一副唯唯诺诺神气,便眼珠一转,悄悄一锭银子过了手,塞进他袖里,笑道:“我见大师们修行辛苦,本想待拜了观音施些供养,原来竟是不成的了。”

知客僧像给银子烫了手似地,急急往后退半步,觑一觑左右才又扭头回来,悄声道:“施主,不是小僧有意阻拦。实在是、实在是……唉,那地方,有古怪,上去了就下不来!”

韩宇和胡浩亮交换一个眼神,忙作出惊讶的模样追问道:“这怎么说?”

知客僧捏紧袖口,垂头叹一口气,接着絮絮道:“两位是外地来的恐怕不晓得,那地方最早出现佛灯的时候,有两个借住在咱们寺里苦读的书生相约去探。那天,啊,我记得是六月半吧,天上明月亮堂堂的,山间起了雾,那时节佛灯约莫旬内浮现个两三回,果然远远便见灵应台上亮起来了!两个书生,一个姓侯,一个姓柳,姓侯的拉了姓柳的上台去看,后来不知怎么的,只有姓柳的一个人跑回来!问他姓侯的呢?他也不知道,原来他胆小,越到上面雾越浓,还差一步台阶,他死活不敢迈,姓侯的嫌他没出息就自己上去了。问他佛灯看见没?倒是看见了,不是一盏,是两盏,吊得高高的,照得塔呀、菩萨像镀了层金也似!这、这不就是佛祖显灵么?大家伙都这么想,双圣灯,就成了咱们寺里才有的宝相奇观!唯独这侯书生……”讲到这里他又有几分迟疑,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侯书生就这么消失了,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他家人原先还闹着要报官呢,可知道是菩萨把他接引走的,谁敢管?”

胡浩亮蹙了蹙眉头,“所以就没人上去找过他么?”

“不不,去过,还真去过。”知客僧忙念阿弥陀佛,“咱们出家人到底要慈悲为怀。侯书生不见第二天,住持就派两位师兄过去找了,可……”他摇摇头,露出苦笑,“什么也没有哇。”

胡浩亮忽然道:“那两位师父是白天去,抑或晚上去的?”

知客僧不怎么确定地道:“白天吧?晚上起那么大的雾,怎么找?”

韩宇也插一句:“莫不是侯书生消失了以后,你们寺里就定了个不许人登台的规矩?”

知客僧想了想,“正是呢。第三天住持就不许人上灵应台了,唉,别说你们,咱们寺僧也一样,登台都要受罚的。”

胡浩亮问他:“去找侯书生的两位师父是否还在寺中?可否引见?我想去求一二指点。”

知客僧点头,“在的在的,惠明师兄在山脚督工,惠航师兄……啊,不对。”他忽然一拍脑袋,“惠航师兄下山化缘去了,好些天没见着啦。”

胡浩亮不觉按着扇柄敲起手指。韩宇见了便知他在思索,于是好奇道:“督工,督什么工?贵寺要起新堂宇?”

知客僧露出一点笑来,点点头道:“是啊,咱们都要迁走啦。”他低低道,“唉,咱们惠炬寺,前朝的时候皇妃娘娘捐建的,多少公卿士庶车马往来……如今世道变啦,什么都变啦,远在深山人不识,山门冷落,香火淡的都快接不上啦。好在,好在这回佛祖显灵,现出圣灯,又叫那些人都回来,争相布施拜谒。不然,不然照年前那样子,吃不饱穿不暖,有师兄病了连药都买不起,还有剃度半个月就跑了的,咱们真都快要撑不下去……”

韩宇见他难过,不由同情。但一想到惠炬寺到了本朝为何沦落,跟朝廷抑佛重道不无关系,便摸摸鼻子,不知自己这个小道士有没有立场开口。

正纠结着,那厢胡浩亮已淡淡道一句,“佛祖显灵,重获香火,那真是天大的好事,恭喜恭喜。”知客僧眉开眼笑地客气几句后退下了。韩宇望望他背影又望望胡浩亮,小心开口道:“师父……您生气了?”

胡浩亮摇摇头,“不曾。”顿了顿,他又道:“不过是觉得有些人,自己变了,还自欺欺人。”

韩宇小声道:“可他们确实过得比咱们苦哎……”

“吃不得苦为何不干脆还俗?”胡浩亮反问,忽然抬起眼睛道,“就像你若是只贪图个好吃好穿的供养,我便早就赶你走。”

韩宇心头突地一跳,尽管知道胡浩亮这话不过比方,却仍忍不住摇头嗫嚅道:“我不是的,我不是的。”胡浩亮捏捏他肩以示安抚,韩宇顿了顿,忽然钻过他怀里蹭着脸嚷道:“师父,你吓死我了!”

胡浩亮难免有些歉疚,被他这一扑更是心软得一塌糊涂,忙揉着他后背轻言低语哄了一阵,最后捏捏他凉糕似的耳垂,轻笑道:“傻子。”

“师父哪会不要你啊。”他用这世界上韩宇听过最动听的声音说,“师父陪你一辈子。”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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