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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亮宇/架空】双圣灯(下)

填一个坑是一个坑。

宇亮宇,古风架空,两个道士,游历+奇遇。希望能搞个系列,但会尽量由单篇组成不影响独立观看。本篇故事脱胎自《太平广记·妖妄·二》里的《双圣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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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他们下山一趟,到山脚看了看那新起的庙舍,但未见着督工的惠明和尚,除了泥瓦木工,倒还有不少来帮忙的村民,告诉他们惠明和尚出谷采买去了。

胡浩亮客气谢过村民,领着徒弟往回走。路上他不开口,韩宇却憋了一肚子的疑惑,问道:“师父,惠炬寺虽然没落了,到底是佛门所在,按理说有清圣之气镇压着,寻常可没有邪祟敢冒犯的吧?”他修行时日尚浅,还不曾像太和宫其他师兄那样出门除妖斩邪,但该修习的早拼命恶补,说到邪祟也并无多少惧怕,反有些跃跃欲试。听说侯书生登台失踪,他自然不信那什么接引往生的好听话,第一反应就是山间妖邪作祟;不过待到了惠炬寺,他又确实感到此地还有一股庄严正气,寻常妖物见了宝刹都要避开的,不敢冒犯。

胡浩亮看了看天边的夕阳,“人心和妖邪,谁又说得准呢?”他遥望着惠炬寺后山塔的方向,思忖道:不知今夜还会不会有圣灯出现。

韩宇反应过来,“师父,咱们晚上……”

胡浩亮叫他,“嘘。”徒弟会意,勉强按下了兴奋之色,心里却忍不住胡乱思想:不知今晚夜探灵应台能撞见什么?一时又怕到时手忙脚乱给胡浩亮拖后腿,恨不得立刻冲回去把学过的法诀演练几遍。

胡浩亮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见他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还当他紧张。殊不知韩宇胆子倒是大的,紧张全不为那吃人的妖怪,只在脑子里翻来覆去想,“不能在小师父面前丢脸。”等二人回到寺内简单用过些斋饭,便在知客僧安排好的寝堂歇下。许是白天的银两起作用,那年轻的知客僧待他二人颇为殷勤,还安排了小沙弥夜中引他们登后山观圣灯。韩宇本待拒绝,胡浩亮将他手背按了一按,欣然道:“多谢。”

送走知客僧,胡浩亮意味深长道:“人家未必是殷勤,或者,不放心也说不定。”

韩宇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这寺里待这条‘不许登台’的规矩倒真严。”但越是如此,越叫人疑窦丛生,他摩拳擦掌、振奋精神道:“今晚就去看看,和尚们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夜幕很快笼罩山谷,月上中天,寺院和群山一起寂静下去,唯有秋虫啼露似地鸣叫。约莫三更,他二人穿戴整齐离了房,果在后门处有小沙弥缩着肩膀等他们,待见了二人也不如何热心,只兀自低头领路,偶尔跺跺脚催人跟上。

后山显然常有人来往,踩出了一条还算齐整的小道;等爬了小半刻,小沙弥指指斜前方道:“看见观音塔不曾?”他不说便罢,一说,原先山间的雾似被不知何处来的手拂了一拂,高塔的影子乍然清晰了一瞬,又倏地隐入更多不断涌出的雾气里去,竟像一个缥缈的虚景,叫人难以分辨。

韩宇故意夸张地倒抽一口冷气,道:“莫非到了普陀落山!”

小沙弥不无得意地道:“这还不算如何神奇!你们在这里等一等,等一等就能看到圣灯。”

韩宇质疑道:“雾气这样大,站这里就能看得清?小和尚,你莫诓我,不如我们再往前走走,离得近些,容我拜上一拜。”

小沙弥断然摇头,斥他:“休要胡言。你们六根不净,能在这里观看拜谒圣灯已是菩萨恩典。”韩宇见他神色倒不似作伪,遂喏喏低头,装模作样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忽然胡浩亮道声:“来了!”韩宇早瞪大眼睛,看着白雾中由远及近地浮出两轮华光,是一种昏昏的、幽魅也似的黄,悬在离地十丈左右的地方,似被风吹动的蜡烛,忽明忽暗,却怎么都不曾灭去。在那黄光的照耀下,塔的轮廓影影绰绰;随即他们看到了观世音,黑沉的铜铁此刻泛出一种奇异的、黯淡的光泽,莲华座像变成柔软的黄金,橙黄光晕从那背后缓缓升起,菩萨垂目,似笑非笑,竟真叫人看了移不开眼。

小沙弥礼拜下去,高诵“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不止。韩宇站在后头,袖中手悄悄掐一个“摄神咒”,往他肩背上一拍,小沙弥身躯立时软软塌了下去。

胡浩亮道:“将他扶到树下坐着。”韩宇称是,遂搬移过去;又想一想,掏出张护身符掖进他领口。胡浩亮见他仔细,不觉暗暗点头,但面上不露分毫,只如常道:“走。”

二人便朝灯光方向,一步步登上石阶,走进浓雾。不知为何,越往上攀登,韩宇越觉有些不安,下意识往胡浩亮身边缩了缩。但方触到小师父的衣袖他就回过神来,不由懊恼:韩宇啊韩宇,这还什么都没碰见,你就先胆怯了么?他生着自己的气,忽然胡浩亮伸出手,反手将他轻轻握了一握。

“收心。”胡浩亮道,“凝神。”他牵起小徒弟的手,淡然悠闲的姿态不像是走在诡谲的迷雾中,而好似闲庭漫步,“妖生长于山野自然,比人敏锐,也远比人警觉。”这句话仿佛在告诉他不要打草惊蛇,但韩宇知道自己的反应早落在小师父眼中。

所以这是一句解释,因为他身上的一半血脉。

韩宇偷看一眼小师父并无任何不同的神色,悄悄勾住那温暖的指尖。

他使劲吸了吸鼻子,随即闻到股浓烈的腥臭,与此同时窸窸窣窣的动静越来越大,好像有什么细小的东西密密麻麻爬着,或者什么坚硬的东西刮擦着地面,发出刺耳声响,听得人寒毛直竖。不过很快韩宇就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动静了——不是爬虫,也不是摩擦,是咀嚼的声音;像有什么野蛮的兽类,在那里吃着血肉,啃着骨头,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但他们还是什么都看不到,雾中除了塔,和塔中犹自垂眸静笑的菩萨,别无他物,连那浮在半空的圣灯都一下子失去踪影。人再往上走,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

胡浩亮道:“你退开些,不要离远,我现在破开这结界。”

韩宇闻言激动不已:看到胡浩亮出手的机会难得,但天下道门谁不知道,这是太和宫斗战第一的清微妙化真人!虽然小师父自己不承认,现在冲淡平和的胡浩亮也很难叫人联想到那样煊赫的声威,但韩宇记着老参精曾拈胡须感慨胡浩亮当年事迹,“彼时你这师父入道不过区区廿载,那洞庭湖里的恶蛟少说五百年的修为,你师父与它斗了三日三夜,竟将它一剑斩了……”听得韩宇心驰神往不已,只恨自己没早生个几十年亲眼得见。

胡浩亮宽袍缓带一抬手,拈诀的动作轻巧得常人根本看不清,只闻半空雷声忽起,数道紫电轰隆降下,直直劈在那似乎凝固的白色雾气上!韩宇听到兽类负伤的嗥叫,里面的东西似被激怒,连带整个氛围都躁动不安起来,草木摇晃,发出被擦过的沙沙声响。他禁不住胸口发闷,却一口大气也不敢出;周遭的雾正一点一点散去,露出灵应台的全貌来。

就在这时他看到几步之外最后一级台阶立着一个人影,那是个年轻的僧人,好像被一盏灯照着,自内向外发出幽暗的、朦胧的光,随着浓雾散去逐渐变得清晰。他双掌合十,向胡浩亮和韩宇拜了一拜,挡在他二人身前,沉默地摇头,流下眼泪。

胡浩亮收手,半晌叹道:“你可是……惠航法师?”

僧人不语,只满面悲戚。韩宇吃了一惊,“惠航?不是和惠明一同去找侯书生的么?可、可知客僧说他们回来,说他下山化缘去了!”再仔细看看,他发觉不对劲,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是……他死了,啊,他、他不是活人!”

胡浩亮低低道:“是啊,他已非生人。”随即他看向那年轻的僧人,叹道:“惠航法师,事到如今,你再阻我师徒二人不起作用。”

韩宇看着那僧人,褐黄僧袍上纵横交织的污垢不是别的,正是血污,忽然失去言语。惠航像是说不出话来,只默默垂泪。

胡浩亮轻声道:“你是被那妖物所吃吧……你跟惠明,不是白天,而是半夜登上的灵应台,你们看到了‘圣灯’,很近的距离,但那根本不是佛菩萨显灵的圣迹,而是山间的妖祟……”

“你被吃了,但惠明捡回一命,他回去告诉了你们的师父。”胡浩亮仰头看着那七层石塔,一步一步迈上剩下的台阶,走近惠航,“不是佛灯而是妖类,为什么不把这真相公诸于世?为什么只拦住所有人不许登台?为什么……那妖物若是得不到血食,怎么还能安心待在这高台,不下山伤人?”他每问一句为什么,惠航就瑟缩几分,待到最后一问,神情悲凉。

“‘下山化缘’的不止你一个吧。”胡浩亮静静道,“我们今日去找惠明,他原本是在山脚督工的,却都说他出谷采买去了。轮到他了吗?但再这么下去,寺里的僧人越来越少,还能找什么借口才能不被人发觉呢。”

韩宇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才不让自己在听到这真相的时候发出惊呼。石塔依旧静静矗立在那里,里面供奉的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或许是心理作用,风吹过来,好像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仿佛映证了刚才那嘎查嘎查的啃食咀嚼声不是幻觉。

胡浩亮说:“就算撑得到新寺落成搬离那天……这妖物吃惯了人,已不会再停下来。”

惠航浑身一震,再抬头时眼泪变作了血迹,血泪流到他本就脏污的僧袍上,流到双手合十的手掌中,流落到地面……地面仿佛虚空一般颤抖起来,化作波涛,无数金光从其中涌射而出;韩宇惊讶地看到金光中一个个结跏趺坐的僧人,他们的僧袍透出斑斑鲜血,手脚或见森森白骨,但一个个垂眸敛目,面容庄严又悲悯。他听到了诵经声,齐声一浪高过一浪,“善男子,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是《妙法莲华经》中的“观音菩萨普门品”。

金光渐渐消失后,周边的场景终于变得清晰。惠航缥缈的影子越发淡了,虚虚悬在半空中,和金光中的无数僧人一样,垂下手印,结成跏趺坐式。

“佛能舍身饲虎……然终起于私念,吾等当堕无间地狱。”

默默向胡浩亮礼了一礼,清风乍起,他的身影终如泡沫般消融。

饶是做了心理准备,待看清台上情形,韩宇还是忍不住倒退一步,捂起了嘴。干涸的血迹渗进地砖缝里,脚底斑斑暗红;断肢碎骨,杂乱无章,唯有角落一具勉强保持人形,却也突露白骨,肢体遍布野兽撕扯啃食过的痕迹。风吹起缠绕在断肢残体上的褴褛布片,隐约还能辨认出黯淡的褐黄。

韩宇忍不住干呕。没了结界遮蔽,风中的血腥和腐味浓得人想吐。胡浩亮轻拍他的后背,小师父身上熟悉的沉香味驱散了一点难受,他抖了抖,反身把脸埋进胡浩亮肩头深吸一口气,闷闷地道:“怎么会这样……”

这哪里是净土。这根本是地狱。

“佛能舍身饲虎……惠航他们惨亡后仍余一点执念,在这灵应台上生成结界,就是为阻无辜之人再误入那妖物之口,枉送性命,奈何……”胡浩亮摇摇头,不说话了。

韩宇屏着呼吸问:“寺里的人为什么不告诉大家台上有妖物?为什么不请人来除了它?”其实只要想一想,他就明白了,只是这答案叫他不可置信,更叫人无比难过,“人心为何总苦不足……”

没了妖物,又哪来的圣灯奇观,趋之若鹜的信众甚至要对惠炬寺避如蛇蝎。他想起知客僧说,“我们撑不下去了”;没了人来布施香火钱,偌大一个寺庙能何去何从?

韩宇不禁发抖,喃喃道:“他们为什么不还俗,为什么宁可舍身喂妖物。”这是献身于道的勇猛无畏之心么?他好像懂了,又好似不懂,只仿佛看到那些僧人一个个地纵身跳进妖物口中,好像一只只的蝼蚁去填狮子的肚子,却前赴后继,忍着被撕咬的剧痛,高念“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脸上的神情庄严、虔诚又万分悲悯。

胡浩亮默然片刻,道:“如执外境亦是法执。法执皆缘自心所现似法,执为实有,然似法相从缘生故,是如幻有,所执实法妄计度故,决定非有。”这是法相宗《成唯识论》中的句子。见韩宇懵懂,他遂摇摇头道:“只是想惠航那一句,佛能舍身饲虎,然终起于私念。哪里有千年的铁门槛,便纵南朝四百八十寺,如今也只剩多少烟雨中。”

胡浩亮淡淡的话叫人有些惆怅。韩宇抱着他闷闷地:小师父是这样通透的人,什么世事,什么无常在他眼里都好像飞鸟掠过天际留下的一点影子,大概自己还是修行不够吧。又想,听闻佛经中说的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难道有聚必然有散,我对小师父、小师父对我来说也是梦幻泡影么?我和小师父在一起的日子,会如露亦如电么?一想到他就心痛起来,不管不顾地埋头揪住胡浩亮的衣角,赌气似地想:法执也不管,我执也不管,管他如梦如影还是如露如电,不管,哪怕有恒河沙那样多的劫难,我也不要放开。

胡浩亮笑了笑,轻拍了他一拍,“是个孩子么?还撒娇?走吧,我们回去见住持,不能再纵着这妖物。”

韩宇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摸摸鼻子“哦”了声,忍不住问:“这到底是什么妖物?”

胡浩亮反问他:“方才你看到那两盏灯想到什么?”

“眼睛!”韩宇回想一下,思索道,“猛兽的眼睛。像,像,嗯……像老虎!对了,像吊睛白额大老虎!”他打个寒颤,“老虎吃人,这老虎成了精,果然吃人吃得更凶残。”

“还有一事要你明日去查探。”胡浩亮道,“那跟侯书生一同去又独自回来的柳书生。”他沉吟片刻,告诉韩宇,“须小心些,我怀疑他业已非人。”

韩宇脑子转得颇快,直接“啊”了一声,“您是说……”不由点头,“很是!很是!若不然,惠明和惠航一起上去,便惠航被吃了,惠明逃回来也知发生过什么事。那时灵应台上还无结界,他怎么能安然无恙地回来,还坚称那是佛光、是圣灯!”遂摩拳擦掌,“师父放心。明日我就去将他找到擒住!”

二人匆匆回到原地,叫醒小沙弥。韩宇这摄神咒施得巧妙,叫人陷入昏睡,醒来过去许多时候也只当眨了眨眼,才是一瞬。两人并未声张,待回到惠炬寺后自洗漱安歇,一夜过去不提。

04.

次日韩宇寻了知客僧去问柳书生的踪迹,知客僧虽然纳闷,瞧在银子的份上还是指明山脚村子给他。待他离开,胡浩亮转向知客僧,亦道:“我欲寻贵寺住持。”

韩宇在山脚的村子嗅到淡淡妖氛,顿时心生警觉,手伸向乾坤囊内挟住一张雷符防备。进村便见一老妪立在院墙下,对另一妇人絮絮道:“叫你男人备好猎叉,挖下陷阱,近日村东村西丢了好些鸡鸭,唉,也不知山上下来了什么畜生,王伯家的牛都给咬断了腿……”忽然她揉了揉昏花的眼,“咦,好俊的后生。”但妇人去看时原地空空,哪有什么年轻的后生?

韩宇朝村尾妖氛最浓处飞快掠去。一路上还不忘仔细观察了村内人家,不时撒一撮香灰、或抛两枚符咒,以防到时动手伤及这些普通村民。随着他接近,那妖物似也为他身上修自玄门正法的清气惊动,渐渐躁动不安起来。韩宇心想:“果如小师父所言,妖都是再警觉不过的。”一时有些懊恼,“唉,我还是火候未到。若小师父在这儿,定不会泄露分毫气息叫它察觉。”

正在这时,面前茅屋内猛蹿出一条青色人影,头也不回往山上奔去。韩宇叱声:“哪里跑!”扬手一道雷符降下,霎时五道焦雷轰隆劈开尘土,将那似人非人的东西困在当中。

那怪物惨嗥一声,瘫软在地。韩宇走近一瞧,它软趴趴伏在地面,随着抽搐人的四肢逐渐缩短,变化成毛乎乎一团,成了一只老虎的身子。但它抬起头,竟还维持着一张人脸,韩宇看着他目中滚滚落下泪来,磕头不已,口中呜呜咽咽。

韩宇迟疑道:“柳书生?”那怪物听了一僵,砰砰磕头,忽而哀嚎起来。

韩宇默然。正如胡浩亮所言,他已非生人;变作现在这个模样是因为被老虎所吃,那虎妖驱使他做自己的伥鬼,才放他下山。

伥鬼身不由己,要为老虎引来更多的血食。所以他大肆宣扬灵应台上的“圣灯”,是佛光显灵,以引诱蒙在鼓里的信众,去给老虎享用。然惠航等舍身饲虎的惠炬寺僧凭死后一点意念生出结界,又僧人们用自己的血肉喂饱老虎,才避免众多拜谒“圣灯”的人惨遭虎口。

或许他还存有那一丝人性,只偷吃禽畜,未对村民下手。但为虎作伥,执著于幻化本来面目驻世,最终也更改不了他已非人的事实。

半人半虎,非鬼非妖。他磕头磕得鲜血披面,口中发出却是野兽的嚎叫。韩宇别过脸去,怀着一些不忍道:“人死即灯灭,你……你去罢,勿要再流连。”

伥鬼似是听懂,停下磕头的举动,目中蜿蜒流下两行血泪,叫韩宇想到昨夜灵应台上的惠航。原来无论僧、人、妖、鬼,这世上哪有不执著?这世上哪有不后悔?

雷光紫电轰鸣,尘土飞扬散去后,世上已再无这只伥鬼、或者柳书生这个人存在的痕迹。韩宇维持引诀的动作呆呆立在那里半晌,仰头忽觉天地茫茫,无所适从。

唯有想到胡浩亮,才叫他心中好像起一个结,他这个人才有一只锚,在这偌大茫然的天地间有了立脚的根处一般。

这就是我的执了吗。韩宇想。闭一闭眼,眼前全是小师父的音容笑貌,还有他身上安定的沉香味道。于是他想,是了,这就是我的执了。

他不肯信这有什么不好。

闭了闭眼,心中既酸且甜着,韩宇难得地御起剑来。他像鸟儿一样茫茫然掠过层云,越过山巅,追随山谷间不停流动的风,寻着那一点,迫不及待地要见到他,找到他,和他在一处,像要确认他怎么也不会消失一般,紧紧抱着他,扑进他怀中。

他看到那惊天动地的一剑,妖物的血像漫天红雨一样泼开,洒在灵应台的石塔上,洒在观音像的莲华座,和沁入地砖缝里暗沉的血迹重合。硕大的虎头滴溜溜滚了几滚,滚落台边。

昏黄的吊睛失去光彩迅速黯淡下去,再不能像那悬浮不定的“双圣灯”,蛊惑人心。

韩宇看到一个身披袈裟的老和尚踉跄扑倒在台阶边,口中发出似哭似笑的声音,伸出手去碰那虎目,仔细一听才辨别出他念的是“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观音普门品》中曰:无垢清净光,慧日破诸暗。能伏灾风火,普明照世间!

韩宇默默跳下来,落在胡浩亮身边。他们一同看向那被斩杀的虎妖,和久久跪倒在地的住持。

韩宇打了个寒颤。风把方才那呼嗥传得很远,山间林木沙沙,不知似人,似兽,是圣僧?是妖怪?

“不会再有什么圣灯……”韩宇闭了闭眼,有一瞬茫然。

而塔内的观音依旧敛目垂眼,似笑非笑,温和慈悲,注视人间。

一只温暖的手牵起他被山风吹凉的指。

“嗯。”胡浩亮低低地道。随即偏过头,他刚想拍拍小徒弟的肩,就被抱了个满怀。

小徒弟闷闷地叫,“师父。”

“嗯。”

“师父。”

“在。”

“会一直在?”

“会一直在。”

胡浩亮失笑,碰碰他鼓起的腮帮子,和耳垂,“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师父陪你一辈子。”

韩宇突然间想哭。准确地说,他又想笑,又想哭。在胡浩亮雪白的肩头胡乱蹭着眼泪,他像个孩子,也许小师父会心想这傻孩子;但小师父没有推开他,洁癖的小师父甚至没有嫌弃。

“走吧。”过了很久很久,胡浩亮轻笑,“傻瓜。”

师父叫他傻瓜。韩宇想,那当然只有认了吧。

“呐,长安西市有个卖酒的姓刘,他的祖上刘玄石喝过一种叫‘千日醉’的酒。为师倒是很想尝一尝,可他脾气古怪,除非和他打赢了赌才肯酿这‘千日醉’。上次呢,要叫我不用法术捉来三百七十一只蚱蜢给他,我却不曾理,徒儿,你难道就不好奇?这‘但令千日醉,何惜两三春’的酒……”

韩宇听着,腹诽师父这是又将他当孩子哄。什么千日醉呀都是幌子,要捉弄人替他挖蚂蚱去才是真!但又能怎么样呢?有事弟子服其劳,再来一百次一千次,韩宇这个傻瓜呀,还是要心甘情愿的呀……嘴角边藏不住的是笑容,他忍了又忍,终于嚷起来,说,“走啊,去长安!”

那便去长安。

不知太液芙蓉未央柳,及不及仙人骨轻云一丝。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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