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亮宇/架空】中秋快乐
两个道士系列里的，本来应该应景，实在没赶上。迟来的中秋小甜饼吧。
今年第一次孤身在外过中秋，有点遗憾。人生在世太多身不由己，唯愿大家诸事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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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韩宇会想起江边的那轮月亮。
那是风清沙白的晚上，江水轻轻唱着歌儿，沙汀上的芦花白绒绒好像化不开的雪，又或者雪落下来才使它白了头。芦苇在晚风里一摇一摆地轻荡，和着潮水冲上沙滩、又缓缓退去的声音，看得人也忍不住跟着头一点一点起来。然后，托起一轮月亮。
韩宇喜欢芦花丛里冒出来那轮月亮。它像银盘一样圆满，一样亮；又像刚捣好的年糕一样甜软，一样凉。村头的张阿嬷偷偷给过他一块，白白的江米年糕，正好浇上野蜂蜜，他吃了，如今又饿了。
韩宇沿着岸走，没有目的地走，脱了鞋袜拎在手里，江水浅浅没过他的脚踝，很凉。今天月亮格外得大，又圆，到了中秋，潮头甚至快托不住那轮又大又饱满的圆月。
村子里家家户户弥漫着蒸年糕、酿米酒、烤月饼的香甜气味。女人们捉了鲜鱼跟笋烧，焖出一锅赤亮浓稠的汤，馋得人想吃饭，吃米饭，莹白的大米饭，吸饱了鱼汤把人舌头都鲜掉。
韩宇在那窗下狠狠吸一吸鼻子，终于在谁都没有发现他前迫使自己挪动脚步。他手里攥着把艾草，放在嘴里嚼啊嚼，嚼烂嚼出碧绿的汁液吐在手心。拍在蚊虫咬他的包上。
他走啊走，走到了江边，走了不知多远，多久。今天是中秋，万家团圆的日子，孩童偎依母亲膝头，丈夫抱拥辛劳一日的妻女，他们回头还要在院子里摆下供案，摆上月饼、西瓜、葡萄、红枣，女人们把西瓜切成莲花瓣状，点起红烛，依次祭拜月神。韩宇没有拜过，他也不知道月神是什么样子，但他知道月宫里有嫦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妈妈告诉过他的。
妈妈也曾用她细而凉的手指烤过月饼，花生芋头馅儿的，真甜真香啊。想着想着，韩宇都忍不住流口水。她抚摸着韩宇的颈背好像抚摸一只小兽，那么轻又那么爱怜，叫着“小宇”，要他慢点吃，别噎着了。月光清得像粼粼荡漾的江水一样，她垂下头看韩宇，目光却那么哀伤。
“我的孩子。”她的吻蜻蜓点水般落在韩宇的额头，妈妈的声音像天边的云彩那样温柔，那样细软，叫他，“小宇，要开心。”
韩宇举起衣袖擦掉眼泪。被江风一吹，那些泪水不知不觉凝结了干在脸上，微微有些刺痒。晚上他偷偷溜到后山去看妈妈，告诉她他想她了。坟前的白杨树沙沙得响，好像在回应他，“小宇，别哭”，“小宇，要笑”。在这么样的明月夜。他一个人的短松冈。
“不要了不要了，这个太甜了。”长安西市胡人开的糕饼铺前，小师父连连摆手，拉住还要往人群里钻的韩宇。徒弟“哦”一声，恋恋不舍地被拉着离开队伍，抱着怀里热烘烘的油纸包好像抱的什么稀世宝物。
胡浩亮看不下去，“想吃就吃罢。”他嘟囔一句，摇摇头，忍不住笑了，“嘿，我说，可真是……”
像贪嘴的小孩子，可爱极了。
徒弟越发出息了，还不乐意被说像小孩儿。胡浩亮也就在心里腹诽两句，算是顾极了小徒弟的面子。韩宇“哎”了声，兴冲冲解开纸包捏起块月饼，张大嘴咬下去，酥皮上湿漉漉留下圈月牙儿似的牙印。
“好吃么？”胡浩亮故意问。
傻徒弟鼓着腮帮子嗯嗯唔唔说不出话，碎饼屑还沾在了嘴角上，瞧得胡浩亮蠢蠢欲动，顺手给他抹了，借机掐一把又白又软圆鼓鼓的脸颊。“啊。”小徒弟拉开身子，含糊不清地怨他，“讨厌。”胡浩亮乐了，逗他，“讨厌谁呀？讨厌师父呀？小师父伤心啦。哎呀，可伤心啦。”搓着人家的脸，还笑得眉眼弯弯，结果演得跟真的似的，真是够了。
韩宇气恼，“吃月饼啦！”也怪下意识地，想都没想，就把手上那一半往前一送，要堵胡浩亮的嘴。等他反应过来做了什么，一下子就缩回手。
心里头怪惴惴不安的，谁不知道小师父最喜洁呀，哎哟，那月饼上小狗啃似的牙印子，准要给嫌弃死！韩宇一想，心里就好像给小兽爪子挠抓着似的，又挫败，又懊悔，不由气自己：韩宇啊韩宇，小师父对你好，你就忘了分寸？要是有一天小师父真恼了不要你……
要是胡浩亮有天也不要自己……心猛地刺痛一下，韩宇闭上眼睛。
“好吃是好吃，”就听见熟悉的声音抱怨，“不过真的太甜了。”
韩宇睁开眼，胡浩亮也腮帮鼓鼓地，他一边嚼着一边埋怨，还带着嫌弃的表情咂了咂自己手指头。胡人想的新鲜法子，用玫瑰花儿蒸捣成酱，和上蜜糖做的馅，外边的酥皮烤得金黄酥脆，香是奇香，甜也真甜，引来长安城不知多少人争相尝鲜。巧在明日中秋，正好应景，取个“花好月圆”的寓意。
小师父好似只记得鲜花做的月饼太甜，浑然忘了饼上还印着谁的齿印。韩宇呆呆望着他舌头一卷吮掉自己嘴角边的酥屑，不知如何，一点一点红了脸。
“那你不要吃这个。”他手忙脚乱，抢着埋头翻怀里的油纸包，“不是有，还有，咸的么……”
胡浩亮眨了眨眼，忽然乐不可支起来。“哎呀。”他拍上小徒弟的肩，眉眼弯弯，“你呀，可给月神娘娘留点儿吧！”
胡浩亮说，月神娘娘会坐在云头上，把万家灯火都看遍。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一点悄悄的笑意，好像在指着月亮问韩宇，“你有没有看见？”韩宇抱着满怀的月饼，抬头看一眼天上白玉盘似的月亮，和城楼下明晃晃如水的清辉，跟在小师父的影子后面，忽然“嗯”了一声。
“知道啦。”他说，然后，“好想去月亮上看一看啊！”
小师父停下脚步，歪头打量他片刻，笑起来，“要去看看广寒宫么？”
韩宇撇撇嘴，“我还想看嫦娥呢。”他小声嘀咕，“想问她，到底后不后悔……”
他始终记着妈妈念过的那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她那么美，又那么凄凉，好像一朵只能在广寒宫里开放的琼花，柔弱晶莹宛如月下的露水，或者，那苍白脸颊上一滴随即被拭去的眼泪。
胡浩亮静静看着他。韩宇忽然有倾诉的冲动，和愿望。
“我想她。”他的眼角发烫，不由别过脸去，心里热热的，有点想哭，“我想妈妈，小师父。她希望我开心，可是她自己从来没真正开心过。她后悔么？要是没有我，要是她不遇上那个人，啊，她的一生……”本可以如一个普通人类女子的一生，柴米油盐，举案齐眉，白头终老。也许。
有些事直到这两年韩宇才逐渐了解。比如他的血脉，他从未谋面的“父亲”，比如自己身上的异处，村里人对他的嫌恶和恐惧。也才渐渐拼凑出当年的那个故事，明白“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小宇，不哭。”妈妈的手轻柔地拂过那些伤痕，柔软的手绢揩去他面上的眼泪，“傻孩子。看，有花儿，有风，有月亮，要开心，开开心心。妈妈会像这么轻的风、这么明的月，永远陪小宇，永远跟小宇在一起。”
胡浩亮犹豫了一下抬起手，轻轻拍起韩宇的后背。
想了想他问韩宇，“你想见见她么？”
韩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胡浩亮推他起来，看向他道，“从前没有问过你，是担忧你身遭巨变，入道未久，心志不定，恐怕你执念过重，又或沉耽幻想之中，反害了你。如今你入我门下已三年有余，我知道你做得很好。”讲到这里他微微一哂，似有些感慨，复抬起眼认真道，“韩宇，你特别好。”
“你是我最骄傲的弟子。”
韩宇紧紧咬住牙关，胡乱举起衣袖挡住脸，不让自己发出呜咽的声音。小师父真是太坏了。他想，从来没夸过自己，难得夸一夸，还夸得人想哭；一想哭，眼睛红红的，啊，看着都像小孩儿手里拿的兔儿神啦……胡浩亮当真叫住经过的货郎，付完几个铜板送走人家后硬要塞个玩意儿到他手上，定睛一看，嚯，红的黄的绿的，矮墩墩憨态可掬，可不正是兔儿神的小泥塑，五颜六色讨喜得很？
韩宇恼羞成怒。小师父又瞎打趣人，这不，正捂着嘴偷乐呢！
玩闹一番，胡浩亮抚了抚兔儿神那圆咕隆咚的脑袋，接过来拢入衣袖中，复歪了歪头问他道：“你想见你妈妈么？”
韩宇下意识地问：“怎么见？”
胡浩亮笑起来，轻弹一下小徒弟的脑门道：“‘魂魄就人而言。鬼神离乎人而言；生则谓之精气，死则谓之魂魄。’少翁能为汉武致李夫人魂，临邛道士能为明皇招贵妃魂魄，无论天上还是地下，如果你有一个很想很想很想、无论如何都很想见到的人，总会见到的，你信不信？”
他认真的样子叫人不能不相信。
韩宇却咬起嘴唇，半晌，摇了摇头。
“不用了。”他轻声说。接着抬起头，好像如释重负似地笑笑，又重复一遍，“不用啦。”
“妈妈说会像清风明月一样一直陪着我。”韩宇说，闭了闭眼睛，“我觉得她就在这里，”他按了按自己的心口，重复道，“陪着我。”
而我已经不孤单了。他默默地说。
“人人都说嫦娥‘应悔’，可嫦娥干嘛一定要后悔！”韩宇鼓起勇气，大声说，“我知道，她爱他！她也爱我，碧海青天就是她的心！换我我也一样不后悔，永远不后悔！”
小师父好像略惊讶的样子，望向他。那一瞬间韩宇的心脏怦怦跳动着，他好像忽然之间真正懂得了妈妈噙着泪的微笑，也拥有了无与伦比的勇气；天地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拦爱本身，人和妖，都不能，流言和伤害，也不能。妈妈在月下美得像昙花，她不后悔自己的生命里开出过那样一朵纯洁热烈的花，心动的花，爱情的花，痴痴守候的花，从开始到最后，从一眼到一生。
韩宇闷闷把头埋进胡浩亮的肩膀，说，“小师父……”
“我是认真的。”
不知怎的，说得他自己耳根作烧。心中胡思乱想着：唉，不是，我、我当然不后悔遇见小师父，我也爱他呀，啊，错了，不是爱，可也不对，就是爱……不免头疼起来，悄悄觑一觑胡浩亮脸色。
小师父正笑吟吟望着他，一副好玩模样呢。
于是韩宇怪不好意思起来，把脸埋在他肩上不肯抬了。小师父逗他，“哎呀，害羞啦？”韩宇心里反驳：才没有。但毕竟怪难为情的，虽然迷迷糊糊也不知到底难为情个什么。只是觉得，一不小心把心里话大嗓门喊出来，当着小师父的面，别说小师父，云头上的月神娘娘都听到啦。
那样子一时甜，一时忧的，可真叫人欢喜又茫然。胡浩亮大约总当他小孩子撒娇呢，一想到这点，又难免叫人沮丧。心底里有颗种子蠢蠢欲动似的，恨不得叫出来：我也想护着你呀！什么时候才能变得像胡浩亮一样强大，把他护在身后呢？
这天夜里韩宇有了一个悄悄的愿望。
静静依偎了一会，胡浩亮推他站起来，指他，“看——”
银盘似的月亮挂在城楼的飞檐上，悬在两个人的头顶。
是了，这一轮月，他们还要年年一起看下去。
正是阴晴圆缺都休说。
且喜人间好时节。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