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得身化百千亿

一个子博。脑洞聚集地。rps及其他。

【昱剑】纸月亮

我也是搞过民国AU的人了。

存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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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百乐门舞厅里的灯才最大,最亮,像月亮。蔡先生同我们讲。

那时我们聚在花园的水池边,晚热的风捎送来不远处的荷花香。小石头撅起屁股往石栏杆上一趴,伸出上半身,伸长了手去捞鱼,可那些平素瞧着肥硕懒散的大红锦鲤忽然开窍了也似,一摆尾巴纷纷四散,游得远了连影子也没有。

我们去臊小石头,说他还是个小子,只有毛都没长齐全的小子才去拈花逗鱼,撩猫弄狗。小石头把眼一瞪:“放——屁!”他当然不服气,在我们当中他总自认头一份顶天立地的壮志豪情;每到这时他把制服的袖扣一松,胸膛一挺,硬要挤出几分鼓鼓的肌肉来。

朋朋缩在一旁不肯接话,只一味闷头笑。但阿黄偏要同他吵,扯起嗓子吵,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好像一百只野凫鸟齐声聒噪。

好了好了,都不要吵。蔡先生出现时对他们说,不要吵,你们要做成熟的歌唱演员了。

蔡先生的话好似有力量,是按下皮猴子们的五指山。他只要略微抿紧嘴角,人就变得格外庄重和严肃起来。阿黄紧紧闭起嘴巴,小石头也从栏杆上爬下乖乖站好,朋朋躲入阿黄的影子,他们开始呼吸,从丹田里吸气——吐气——这时,月亮从椰子树的背面悄悄攀上一个角。

今天蔡先生教他们唱《赋登楼》。蔡先生拿手轻轻打拍子,先唱,“休惜余春,试来把酒留春住……”待唱到“强欲登高赋”的时候,我们几个学生仔不觉板板地挺直了腰杆,竖起耳朵,才晓得原来它赋的是无数的山,无数的烟波。不放春归去,不放春归去,听了我们的跟唱,蔡先生说,春天最好是什么样子,你们从没有见过。

上海的春天来得不晚不早。公历三月份的时候,杨柳有一点点吐青;四月份的时候,龙华寺的桃花就全开了。蔡先生说起上海的时候摘下来眼镜,拿在手里仔细地揩了揩,再戴上,眼睛是那样的亮。他反复念着苏州河和外滩公园,连带着我们一同屏息,好像眼一闭,眼前就是春意溶溶的江水,而岸边杨柳依依,野花烂漫,渔舟缓缓,鸥影翩飞。那时蔡先生穿着裁剪最入时的衬衫,英挺的鼻梁上端端儿架一副玳瑁金丝边眼镜;他在国立音专修声乐,金色的男高音,声音洪亮,纯澈通透,师生们都对他赞叹不绝,说他将来定是中国的恩里科・卡鲁索……他亦立志要去到美利坚的。

他们这群有志向的青年人,亦像一蓬蓬、一丛丛的金鱼,孤身徜徉在沪上十里风光的海洋,有梦时快活,无梦时煎熬。有时蔡先生从睡梦里惊醒,听不见太太、小姐们的殷殷夸奖,也不见了赵先生、王先生们时时严肃的评点与教导;他梦见自己回到皖北的乡下,胸前挂一只小筐,在那里拾青黄不接的麦穗,拾两个、掉一个,走了一路,掉了一路,他快急得哭了。醒来披了半身的冷汗,他呆坐在冰冷的床上,北边的破窗映出好大一个毛乎乎的月亮。

月亮。月亮爬上椰子树的顶端了,明晃晃,那么黄,好像巨大的一个电灯泡,给看不见的丝线悬吊在晚风轻悠荷花荡。蔡先生又唱一遍《赋登楼》,我们困惑着,他的“愁心”就这样浮在白皙忧悒的面容上头。

你们知道,上海百乐门舞厅里的灯才最大,最亮,像月亮,光滑细腻的圆月亮。他着了魔似的,眼睛里射出与一副愁容不相称的光。是呵,上海百乐门舞厅里的灯火,又精致,又辉煌。他的男同学,一个照面便搂住走来转台子的舞女,偎靠她杨柳的腰肢飞一个吻,醉醺醺推他道:去,去!找你的相好!他们滑溜溜的滑进灯光的舞池,你搭我的肩,我揽你的腰,狎昵地面贴着面摩挲,很快影子张不见了;乐队从徐徐摇曳的勃鲁斯奏到轻而巧的快三步,没有人不愿意随着“玫瑰玫瑰我爱你”翩翩起舞;含冰的香槟酒在蔡程昱嘴里泛起苦涩的气泡;旋转,旋转,就好似每个人的心中都藏着一支玫瑰,一个春天,一片含笑向着春风的、飘来荡去水晶色的梦。

金部长的公子,高司令的男侄,贾行长、王经理、孙科长的那些个夫人、太太、小姐……他统统不记得了;只记得顶上团团的球灯,一千颗星星那样亮;头顶上流动的玻璃水银光,好像醉过不知天在水,压星河的满船清辉。朦胧中他终于大笑着接过某只温软款款的手,看的清、看不清脸孔都没什么打紧;他笨拙地攀着那盈盈细的腰肢,汲取着一腔巴黎之夜的香气;“我的同学不开口,你们不晓得什么叫做金嗓子!”;无数细笑从池底涌上来,涌上来,像波涛,他站在波涛汹涌的舞池中,慢慢又团团、怕踩着影子似的摇晃;“欸呀,‘金嗓子’,‘金嗓子’不是周璇嘛?‘银嗓子’还是姚莉哪!金公子,我晓得的呀!”

蔡先生一把推开拦腰抱着他的舞女,哇地一声,吐了。

“蔡程昱!”他听到人叫,一声紧似一声,“蔡程昱、蔡程昱!蔡程昱!”脂粉味的柔荑被从他耳边挥开,“啊呀,你倒是醒——他喝多了!”声音忽然一远,站在那里的人急急解释似的大声说。

“金师兄——你既然请他来,怎么只顾着自己跳舞!叫他喝了这么——这么多!”金公子头晕脑胀吃一顿排揎,竟不好驳话,忙跺脚冲侍应生:“啊呀,死人不成!”霎时数只手伸了来,却无一只伸得到他面前;金公子见状忙劝:“方儿,你让他们弄,你哪里照顾了醉鬼的?——等弄脏了鞋,弄脏了裤子,你姐姐要骂我哩!”

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提起蔡程昱的耳朵尖狠狠掐了一下。这一下,他便张嘴要叫——掐耳朵的疼格外霸道,试想:人身最最柔软之一的地方,遭到冷不丁的毒手;尤其那掐人的全无半点柔情怜悯,唯恐人觉不出他下手的火气一般;他面上反在笑容可掬地讲:“师兄,前回在盛公馆,你醉了酒,家姊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那块手巾,是家姊叫我送把你呢!”他微微一顿,金焰鼻底下就仿佛浮起那幽兰冷露似的香气来了,心神不能自禁地一荡;再回神,张了张嘴,露出些许讨好的神色:

“哎,书剑,你在这里;你们坐、或者回,让忠升送,坐我的车——”

方书剑架起肩上的醉鬼,不让人帮一根指头。“得啦,我自己走。”他搀着不住往下滑的蔡程昱,悄悄抬起两指点一点楼梯对过,“我先走一步,替我告诉家姊——喔,她在那边呢,‘姊夫’!”


有些人生来如明月。蔡先生的眼中忽然亮极,直放出一条条、一道道炽热的光芒。他说的人,是高高挂在空中,千万人瞻仰他的影,是皎皎一片清华,千万人宠爱到发狂。方儿,他也像金焰一样叫着他,书剑,书剑;前者亲昵,后者端庄,一遍遍重复起好似密不可分的爱侣,月和天,天和云,云和水,声声揉碎了洒落心间;无数烟波,流到了不知今夕何处去。

那夜晚的蔡程昱脸上烧得紫胀,他茫茫然、沉甸甸地走着,高一脚,低一脚,深一脚,浅一脚,既像踩在云端,也像踩在无边荒凉的孤地野草。月亮升起来,在他头顶与身后,转过百乐门玻璃银光塔顶闪闪发亮的彩色灯泡,转过千里万里不知疾苦的人间,如倒影,清泉,如真似幻梦一般。

方书剑后来笑他:你喝得烂醉,身上臭极了,烦也烦死人;瞧着一时不说话,光像死猪沉便罢了,一时忽抱着人嚎啕,威尔第、普契尼,是你这样唱的么……可他也未告诉蔡程昱,那时他的心里,忽对他溢满深深的可怜;生气归生气,紧搂他腰的手,竟不忍把那颗沉重的头颅推到一边。他在汽车后座上悄悄摘下他歪在鼻梁的金丝边眼镜,悄悄揩去藏在那眼角一滴晶莹的泪水;蔡程昱的泪水仿佛重逾万斤,他几乎被它砸得喘不过来气,待回过神来,已经捧起蔡程昱的脸,轻轻放在自己的膝头。

方书剑当然在读音专,只是将入学。他打小跟一个德国人家庭教师学的钢琴,大些仍活泼,又爱唱,又爱跳,晓得美国的百老汇大道后就立志要学了去看大洋彼岸的风光。他是财政部方部长的独子,又是幺儿,千依百顺长到大,一心学音乐也无不可,只是离了南京来沪上,家中哪肯轻易许得?颇费一番气力,才答应他来考考看,当然,内心巴不得是不成的。

偏他这个人,一股子倔气。仗着底子好,又能埋头学,拒不靠人,到底叫他考上了。

可喜方书剑是考上了。他未进校门,便预成为蔡程昱的师弟,知道音专有个金色的男高音——到百乐门谋面为止,他共听过蔡程昱三次演唱:两次教室门外,一次学校礼堂。蔡程昱统统不晓得的,他哪里晓得;他站在讲台上唱“冰凉的小手”,唱“春风啊,你为何使我苏醒”、“今夜无人入睡”,秋叶委地,他本该纯澈、透亮、辉煌又骄傲的歌声忽然显得那么那么孤独和萧索,当一曲散尽,他年轻的面容被一瞬间的茫然笼罩,随即深深痛苦——看不见的重担使他的身体塌了下去,发出无声的、骓马似的悲鸣,双肩颤抖。

方书剑猛然捣住嘴巴。他的心脏处传来一阵令人震颤的疼痛,痛得他想要大喊、打滚、潸然泪落。旁人都说他是个足够柔软、足够多情的孩子:五岁时,舅舅家的表哥在后花园捉住一只蝴蝶,它死了,方书剑大哭不止,七八个大人来哄劝;七岁时,家中养的小叭儿狗死了,他默默流泪、浑浑噩噩,茶饭不思好几天;到十三岁,有人骗他,大姊要嫁到金家去了,想到上海那样远,还叫他昏天黑地狠哭了一场。如此这般,以至于母亲、跟母亲交好的官家太太,都不免拿他爱哭鼻子的事说笑话,说他同贾宝玉一样,叫他做“方家的小小姐”。可方书剑想哭,必是真的很难过;难过了难道能不哭么?西晋有个大人叫王衍,还说“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若哭也不能哭,笑也不能笑,人还算什么有情,活着又还算有什么滋味?

方书剑不懂。方书剑有太多的情。直到隔一扇门扉他凝视蔡程昱歌唱,那是黄昏中一只独唱的杜鹃鸟,呕心沥血,高入云霄;他颤抖,如被炙热的火蛇吻舐脏腑,无比真实的苦痛,无比深重的哀情,他快要在一声高过一声、紧过一声的悲鸣中化作灰飞,神散烟灭了。

而蔡程昱不知道。他浑浑噩噩,无痛无觉;信辗转从皖北老家寄来,他在那天永远失去了自己的母亲,他的慈母,暮色四合只会剩他一个,无尽流浪,彷徨,遗失归巢的方向。

“眼泪是咸的,”过了很久方书剑一抹眼睑,湿漉漉的,“咸的。”他说。

车窗外的月亮好像水银般的蒸汽幻影,清澈的泪痕在方书剑脸上蜿蜒,在月光下闪烁,是两弯见底的小河。他哼起“人儿呀今何在花儿为谁开”,一只手紧紧搂蔡程昱怕他滑了、醒了碰到,一只手轻轻抚着他的背。

“睡吧,睡吧。”他说。好像柔声哄爱一只猫。

那夜无人入睡。蔡先生醉了,醉得正好——他听不到风儿轻轻,明月,在他的怀中了。


一觉醒来,方儿成了他的小爱人。

他的小爱人,如一只伶俐活泼的小燕子,在课余,在饭后,在花开深深处,匆匆忙忙拾起乐谱,跳上台阶,揉着被磕痛的嘴皮与门齿,蹦进下一间教室,在钢琴边乖乖站好,成一棵挺拔的小白杨。他递给蔡程昱要杀人的目光,蔡程昱假装不去瞧,低头翻乐谱,一翻翻到赵先生移开眼,才敢悄悄抬起脸,憨傻傻歉笑。

忽然间,赵先生声如洪钟传了来:“方书剑,唱歌好放松,拳头捏紧紧做什么,晓得侬是恰饱饭、老起劲是伐!”

小爱人下来气鼓鼓埋怨:“是你都是你!叫赵大狮子加了我的练、留了我的堂!”他给逮到多练了一个钟的声,汗也不及擦,扣也未扣好,委屈着飞到小池边,小脸上红红白白,一副浓又漂亮的眉眼尽往上挑。蔡先生吓得搂住小爱人:“是是是,都是我不好——你莫跌进水里,是好玩的么!”

——四月暮春,人间的芳菲都要尽了;可为着小爱人,蔡先生只恨春光不能更长久,春花不能再开多一季,让暖融融的春风沐浴他们,如舒曼和克拉拉在琴声里徜徉爱河。他们热爱,用鼻子和嘴唇、舌头和牙齿,黑夜和白天,描摹一千朵玫瑰的芬芳;在年轻的小爱人的怀抱里,蔡程昱好像获得新生,他的胸膛中终于又有一颗滚烫的红心,强有力地跳。

他唱“ah mes amis”,多么快乐的一天!小爱人跟着拼命鼓掌,打起节拍,东倒西歪,头脑摇晃。他们在方书剑的寓所干掉一整瓶白兰地,灯光堂堂,琥珀色般金黄在杯中摇晃;蔡程昱不会跳舞,小爱人哈哈大笑执起他的手,快三,慢三,慢四……留声机的唱针拨到哪里,他都拉着他跳。啊,ah mes amis!一首接一首,唱着跳,高声欢笑、吵闹;末了他们栽倒在男孩蓬松的沙发上,静静听着小爱人的心跳,蔡程昱只感到前所未有的宁谧与安详。当困意袭来,他闭起了眼睛。

晨光中他第一个醒来。蔡程昱爬起,为他犹在睡梦中的小爱人拉起滑落地面的被盖;小爱人眉眼如孩童般纯真,一边脸颊淡淡印了沙发垫上的条纹;关掉唱片机,他久久静立,巨大的感情如洪流海啸冲刷过他颤栗的身体,他颤抖,踉跄着倒退,视线却不能离开。

春风啊你为何将我唤醒?他知道了:他是他的青春,他艺术的灵魂;他将永恒镌刻他于身体发肤之上,生生世世,宇宙洪荒,不老不死的爱人。春风将他唤醒!这顿悟来得太迟,他在晨光中哽咽,不顾一切,拼命急切亲吻方书剑的脸。

他的小爱人嘤咛一声,弯起了手臂睡眼惺忪;他朦胧地摩挲几下面前人的脖颈,拍一拍,打呵欠:

“好咯,好咯,爱你唷,好蔡蔡——”

蔡程昱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十月,金焰终于要娶到方家的女儿,方书剑的大姊。他给同校人都递了请柬,在东方大饭店做东。

“同我回南京。”然而方书剑眼睛红红站到他面前,“阿姊也要回南京,我要给阿姊发嫁去。”

提起他的阿姊出嫁他还是落了一顿眼泪。婚约登报那几日整个人如痴如醉,一时怔怔不语,弹着钢琴红着眼圈;一时咬牙切齿,要到金家揪出金焰揍一顿老拳。后来他告诉蔡程昱,七岁前和德国教师学弹琴,耐不住寂寞,也畏苦;他的姊姊就约定:弹会一首车尔尼,给他铰个小兔子;接着再练莫什科夫斯基,领他去秦淮看灯会;待练到肖邦,姊姊送他张美国唱片,那是他第一次听到杰罗姆・克恩,听到“old man river”、“Bill"、“Can't help loving that man”……如今他弹得好李斯特了,可就像他姊姊笑着点他额头说过的:傻阿弟,到那时,姊姊给你找个俊姊夫,送姊姊,姊姊要跟别人家去啦!

蔡程昱听走了神。待回过神,他望着红过眼圈复又兴高采烈起来的方书剑,嘴唇嗫嚅了两下,终于紧紧抿起,咽下话头。

他们乘火车去南京。“谁稀罕吃金焰的席。”方书剑眼睛一翻,拿鼻孔朝天,忽又兴致勃勃,“我带你去中央饭店!我爱吃那的肉包子,唔,狮子头倒一般,不比家里做得好……”蔡程昱不忍打断他,只得苦笑。

时到那日他才明白过来,他爱方书剑,可方书剑不是他的小爱人,方书剑是国民政府财政部长家的小少爷。他叫他方儿的时候,他们在杜美路的公寓拥抱、接吻、过夜,他拥有他白皙青涩的身体,他们还拥有音符、旋律、嗓子和放声歌唱,唱片中的大洋彼岸、声乐殿堂,憧憬、春天还有月光。他爱他的小爱人,他爱方儿;但方书剑那么遥远,就像他们坐在火车座位的两端,中间只隔一道餐车,可玻璃窗上的身影,永远并不到一块。

回到南京,方书剑忙得团团转;住在方家公馆里,从早到晚,竟也未必见得了一面。蔡程昱像株无人记挂的野草,除了开头方书剑拉过来急吼吼宣布一句“这是我同学!”外,白天他外出在颐和路上游荡,有司机跟;想吃什么喝什么,只消告诉厨房;野草在深山幽谷里平平无奇生长——喔,这次连叫他用“金色的嗓子”唱一支“玫瑰玫瑰”的人都不再有。

寂静下来他开始思考将来。将来一词永远包含痛苦和希望的两面,他想到痛苦,无非是夭折挫败的爱情——他的骄傲令他强加上这“无非是”,好似怯懦又狂妄的士兵,裹进层层铠甲,砍向自己的手臂。可希望呢?他迫使自己去想,竟发了慌,好似站在黑茫茫的海上,咸腥的海水充斥他的口鼻,白沫浮动的浪头快要将他吞没!他冷汗涔涔,手脚冰凉,醒过神来几乎眼孔冒火地怨尤、憎恶自己:你的美利坚!大都会歌剧院!爱情不是你的航向,不是!不是!不!

他在房间内焦急愤然地起身,走动来去。“蔡先生,少爷叫我做桂花赤豆酒酿送把您尝!”下人敲房门,蔡程昱的思绪遭打断,勉力道声,“晓得了,我不饿。”门外接着传,“哎,我给您放下吧,酒酿不占肚!”

“酒酿味道甜不甜、好不好?”方书剑正坐在沙发上吃果子,见他下楼仰起脸问。他今日穿的端端整整一件黑西装,裁剪格外得体,穿在身上勒令他不得不端端正正坐好,怕将料子揉的皱了。但见到蔡程昱,他的眼神嗖一下亮起,口中嘟囔道,“傻子,我叫吴妈减了三分糖!”

“上午陪我妈妈到龚长官家里走一趟,他是我们家的证婚人,为着我的姊姊,必要提前嘱托、好好谢道。”方书剑叹一口气,忽而朝后一仰,笑得拍起手来,“不过,可喜可贺,午后他们终于肯放人清闲!你想去玄武湖、还是明陵梅花山?晚上么,一定要坐船游秦淮!我们可以去得月台,就喝两杯小酒,也罢了,听听那里清唱的昆曲……”

蔡程昱心神不属,望着方书剑喜逐颜开的笑脸,心脏一阵阵抽痛起来。方书剑说了半天,“咦,”伸出手在他面前挥挥,“是不舒服么?你的面色好怪。”蔡程昱按住他半空中的手,急切但不知该要辩驳什么,只是越来越抖,用的劲越来越大,握得方书剑低低一声惊呼:他雪白的手背上浮出几道淡淡的红印子;必是痛的。

“你怎么了?”他站在蔡程昱面前,清澈的脸上满是担心。

蔡程昱仓皇摇头,倒退一步,遭烫了似的,撒开方书剑的手。“我只是,只是有些累。”他踌躇着宣布,“睡一觉便好了。”他撒谎说。

真的吗。方书剑的眼神中写着。但他抿了抿嘴,没再问什么。“那你睡吧。”他说,“等我回来……“

“你打发人叫我。”蔡先生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急急开口说。方书剑笑着答应了。

那天午后游梅花山,两个人都异样地沉默。神道沿路石人石马倒倾在荒草间,黄叶树后隐约红墙,红墙上阴沉沉天。蔡程昱踩苍苔丛生里的乱石碎瓦踉跄一下,稳了稳身形,他抬头看停在前面、仿佛一心研究治隆唐宋碑的方书剑苦笑:

“这里的路,着实有些不好走。”

方书剑拒不回头。他只好赶了赶,跟上两步,酝酿着开口:“你姊姊的婚期近了,你家中,事务一天天繁忙起来;我是个外人,帮不得什么,反住在这里,束手束脚,增添许多麻烦……我想先回上海了,方儿。”

我先回上海……他说。

——你走!

方书剑猛然转过身来,面朝蔡程昱,眼睛发红,捏着拳头,整个人都在发抖。他似寒风中惊起绒羽便知冬天将至的鸟,如今竖起全身的羽毛、全身的刺,用全身心去抗拒。这叫蔡程昱始料未及:他的小爱人,远比他所能设想的更敏感,敏感到足以察知这世上所有无常的阴霾变化,言辞背后的谎言、真相,聚散离合、哀乐及荣辱。

方书剑后退一步,倏然抬脸,斑斑泪痕底下露出怨怼的神色:“我的姊姊结婚,我想要带你回家,和你一同送她出门;回来后无一日停的下来,我亦不想;可分明不同你在一处,我却克制不住自己的心,叫吴妈妈做酒酿、糖元宵,从小我爱好的吃食,都想叫你尝一尝。”他抬起袖角揩一把眼,复又狠狠昂起头来,胸膛激烈的起伏,似只须发皆张的小狮子,“玄武湖、梅花山、秦淮河,也都是我从前游过、喜爱,觉着有趣的地方——我没有对你不起,蔡程昱。”他反手一把挡起眼睛,又胡乱去揩争先恐后夺眶涌出的泪珠,恶瞪着对面人,狠推了一把他,“你、你凭什么!”

蔡先生叫他推得摇摇欲坠,晃了一下。“方儿。”他面色煞白,嘴唇泛着死灰,不住哆嗦;他抬起眼,镜片后、眼窝中,透着深深的苦痛,为之哀求,“方儿——”

疼痛从他的灵魂深处嘶吼,“我没有办法!”

“你是明月,是天上星!”他着了魔一般撕扯开自己的胸膛,手执利剑,拆腹穿心,“而我在人间,在地底,比野草渺小!低到尘埃里……方儿。”他双目赤红,如下一秒就要滚出烫红的血泪,“……我也想有天梯。”——跨过云和水,尘与泥,同他的小爱人堂堂整整、齐齐正正站在一起:在由音符、五线谱、黑白琴键和指挥棒建筑的金色富丽的殿堂里,只要关心莫扎特、多尼采蒂、威尔第、普契尼们;脚下,是绿色的大地,仰头,有无瑕的白云。

可哪里去寻?他的心和着血,在料峭风中颤栗:温柔的春风,为何将我唤醒?轻抚我脸庞万般柔情,但那风暴即将来临,带来悲伤和无限酸辛……泪水渐次模糊他的眼睛,他快看不清方书剑的面容。

“我知道了。”

方书剑说。原来他的脸上也能露出那样冰冷的神情。“我多么恨你。”他目不转睛,“我恨你,蔡程昱,你是一个傻子。”他褪去自己只向蔡程昱绽放的笑靥和柔情,如同剔尽血肉,塑上新的面容;再也不是方儿,他的小爱人。他们将如海上风、高空云:蔡程昱是个傻子,他在今天亲手埋葬了自己的爱情。

回上海那天蔡先生经过了长江,他并不能饮,却在江边喝了一回酒。

他醉了,不停走着,醉得想睡、想倒、想怒、想哭,在砂石杂错的江滩,无人与他回应、无人听他泪流。朦胧中他似听到人在耳畔叫:“蔡程昱!蔡程昱!蔡程昱——”他徒劳的伸手,那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猛竖起眼,五指痉挛发抖,他捞了一场空。

他回到上海。刚踱出车站就在风中吹一个哆嗦;道旁银杏、梧叶尚未落尽,十一月未到光景,已要竖起领子、裹紧外衣。

蔡程昱方知道,原来冬天已临。


过个把礼拜,他在毕勋路上碰见了金焰。金公子如愿同方家女儿结成连理后越发少在音专的校园里看见,原来是在岳父督促下,先进到中央银行占一个职位。他原还缺三两个学分结业,已比人家延宕的久了,但这三两个学分比起娇花般的新娘子和黄金铸的前程,倒也只无可无不可;一本毕业证,只作锦上添的装饰,不必十分惦念。

“前回做东你却不在,可惜的很。”金焰唏嘘道,“同学之中,你最天才,必有出唱片的一天。”他原先在学校时,爱仿美利坚的潮流儿作些歌舞片打扮,白衬衫、皮背带、高腰阔腿裤;如今不见踪影,换成裁剪服帖的西装三件套来,直把个纨绔脱胎换骨,人也挺直不少。蔡程昱笑笑,当谢他的吉言。

“我是不成的了,你们好好唱。”金公子摆手,“你,我那小舅子……都学的如痴如醉了,说来我也是师兄哪,真汗颜。”

蔡程昱恍惚了下。金焰把他肩拍拍,“再有两月你毕业,是留校?还是另谋高就?是了,赵大狮子定想叫你留下来,音专只他一个教声乐,他是吃不住的了……”说到一顿;许是见蔡程昱神思不属,他复换了口吻,热心寒暄几句“若有帮得上忙,尽管开口”云云,便告了辞。

独留蔡程昱在原地浑浑噩噩半晌,方拾起脚步,木然深一脚、浅一脚朝人力车走去。回到高恩路弄堂里的一间房,把门紧紧关上,他才能够不撑住发软的腿脚跪倒在床,解开勒杀他的武装,在颤抖的思念中翻滚、煎熬肚肠。只是一个名字!他的扭曲的爱意却如影随形,亲手赋予自己的悔恨也如影随形,令他在无止无尽的黑暗中坠落,坠落,如浮士德执著于尘世,听信了魔鬼的蛊惑。

但魔鬼在他的内心;他多么想念他洁白无瑕的身体,他的吻,他的笑意!小爱人细白的齿啮咬着他的指头,如羊羔吮吸青草;当他撑一只长篙寻梦,在男孩的眼中寻找晨星和雾气,他寻到了自己的影;那么纯然的信任,那么天真的亲密!蔡程昱身体忽冷忽热,发起了烧,一半是炭,一半是冰;他在黑暗中发了疯,抱着自己的头呻吟;他的胸膛想呐喊: 明日在山谷里,有人在踯躅而行!可他的嗓子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他艺术的魂灵从此缥缈无依,沉重的爱的诅咒,将永世扼住他的喉咙。

——回沪以后他再未见过方书剑。

他的学分已修满,师长鼓励他多历练,于是成了一个借口,不再日日回到音专的校园。赵先生对他学业上总又恨又骂的,但也如金焰说中,知他将毕业,第一个早早邀他留下来,做音专的教员。留在音专本是蔡先生的计划,孑然一身在上海,离了一方象牙塔的天地,他也不知还有什么去处,遑论选择;留学美利坚,就当作藏在内心的一个梦。

他需要钱。过去萧先生怜他的才,学费半减半免,晓得他还要赡养母亲,介绍他替师长抄写乐谱、信件,或做图书管理员,薪水都往多里开。——如今许无人在意,但轮到他报效的时候。

金焰果然如允诺,替他在福开森路上的唐公馆谋到份差。唐处长家两个男孩,一个大的学声乐,兼教小的弹钢琴。蔡程昱深知,自己钢琴学的不如何好,胜在唐家仅求开蒙,只要不贻人子弟。

于是蔡程昱开始在唐家教唱教琴,一个礼拜去两次,总要不厌其烦要求开嗓、练气,扶正脸都憋红的小胖子的腰背,教他把手放在肚脐下方的小腹位置。唐太太委婉告诉他一次“小孩子没定性,先生不要生气”,蔡程昱呆坐了片刻,忽然悉数懂得;从此他闭口不提咽腔、口腔、喉腔的扩张,头腔、胸腔共鸣;到四岁的男童面前弹《踏雪寻梅》、《两只老虎》、“Jingle bells”……男童在琴凳上打一个喷嚏,跳下来,闹着要去花园斗蟋蟀、玩皮球。

说到底,音乐在这样的人家也只是锦上添的装饰。

唐太太很满意他,常道:“蔡先生这么个俊小伙,又会唱,又会弹,哎唷,掳走多少姑娘的芳心!”一行说着,一行拉他的手,眼看问到老家在哪、家中还有什么人上去。一次两次,次数多了,蔡程昱也终于能不那么狼狈地圆两句谎,笑说唐夫人你谬赞,我身无长物在沪上,别无所能,只能不叫爱人陪了我、两个人一道受苦。反惹得唐太太惊奇,又遗憾不已,以为他在老家成过亲。

蔡程昱业已不知自己编的谎言有几分真。

他还在唐公馆见到一次方书剑的姊姊,如今被叫做金太太;见到时正脱下大衣递给唐家候在前厅的佣人。唐太太见了她忙撇下送到一半的蔡程昱,亲亲热热迎上去:“啊呀,婉滢,今日到得这样早!四小姐、杜太太还未见影,要你等一等!”

方书剑的姊姊叫她一路携来,侧脸笑盈盈暄叙了几句,忽抬头望见吊灯下站的蔡程昱。“方——金太太好。”仓促间蔡先生只得吸气,同她问一声好。方书剑的姊姊站住,“这是思德、思政的先生。”唐太太忙补充。

方书剑的姊姊打量他两眼,笑起来,“王阿姊,多谢你,不过,蔡先生我是认得的——他和外子、舍弟都是音专一个学校的同学,月前送我出嫁,书剑还带他家来过。”

她向着蔡程昱微笑颔首,露出一种关切的神色,“只是听闻后来你有事情,竟要赶回上海;唉,为着我的婚礼,家里头兵荒马乱——南京一向是好的,待明年开春再来,叫书剑领你去逛玄武湖、鸡鸣山。”

“王阿姊,你不知,书剑一向最夸他们的这个同学——别看我那小弟,也是自视颇高,甚少服人哩!”方书剑的姊姊提到幼弟,眼角眉梢都沾了笑意,唐太太忙跟着赞上几句,只听她又道,“那时书剑还同我讲,有机会请蔡先生在我的婚礼演唱一曲《饮酒歌》,就真叫满堂生辉了!——可惜,我的耳朵竟是个没福的。”

蔡先生微不可见地晃了一晃,方才稳住,勉力附和上一句,“确有急事……”方书剑的姊姊把手摇摇,笑道,“无事,无事,蔡先生,你太小心了。”

门厅一阵骚动。“是杜家阿姊来了么?”方书剑的姊姊侧过头,“王阿姊,你先去?我叫司机送送蔡先生。”唐太太忙叫人,“小刘、小刘!”又向她道,“婉滢,你是客人,哪有偏劳你的道理!——小刘,你开车,送送蔡先生,问蔡先生去哪里。”

“是,蔡先生是你们家请的先生,我一时竟忘了,赶着越俎代庖了。”方书剑的姊姊抚掌笑,抬起那张与方书剑七八分肖似的脸庞冲他爽朗说,“蔡先生,你有空也上老金和我家里顽,书剑也在;他呀,这些礼拜练《普罗旺斯的陆地和海洋》练的气闷,打电话同父母也敢争吵起来——你这做师兄的,还请指点指点他唷。”

她被唐太太攀住肩往里走,唐太太一行扭头一行笑道,“蔡先生,体谅我们麻将搭子来的齐,眼看要开局——小刘,小刘!听蔡先生的,你给我把先生好好儿送到府上!”

她们的欢声笑语渐渐飘得远了。蔡程昱在原地站了半晌。直到“蔡先生,您哪儿去?”娃娃脸的小刘在旁小心翼翼问道。他方摘下眼镜揩了揩,自嘲地一笑。

“——随意吧。”他原想说;话到嘴边,终是不忍为难旁人,便改口,叫送他回公平路的赁居。


公平路上的赁居小得依旧可怜。小刘站到门口,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大约在他眼中,蔡程昱这样穿西装、戴眼镜的先生,怎么也不可能蜗居蜷缩在和他仿佛的境遇。蔡程昱同擦身过的邻里点头,在门前顿住,转回身来笑笑,“屋里乱,我就不请你进去了。”

小刘忙点头,再偷瞧他,眼神中不自觉带出几分同情的可怜。蔡程昱目送他匆匆穿过弄堂离去,低头扶了扶眼镜,往兜里掏钥匙。

关了门,终于是他一个人的天地;不再有讶异、同情或怜悯的目光,亦不再有虚假的寒暄。他脱掉围巾,拧亮书桌上的台灯;明黄的光织出一派虚伪的宁静,微微闪了闪、摇曳似的,把他的影子投在床头污渍斑驳的墙壁上。

是白天,可没有光;北风刮得窗户上的毛玻璃片乒乓作响,如遭窗外看不见的阴影狠命摇晃。蔡程昱踉跄在床上倒下,和衣闭眼,黑暗中他听着朔风碰撞玻璃的声响,寒鸮嘶哑凄厉的哀号,他的爱人一手执剑,一面冷笑:你杀死我了——我们的爱情;你是一个懦夫,幸福?梦想?你也配拥有么?蔡程昱,蔡程昱,你死去的爱情诅咒你,你的爱人诅咒你——

他要把利刃送进蔡程昱的胸膛,对他说:你也死!也死!我们死在一处!同你的爱情死在一处!

蔡先生在漆黑中惊醒。台灯的插座不知何时遭他碰掉了,天黑下来,雾气苍白的玻璃外,浮起好大一个黄月亮。寒鸮依稀凄号,他想着惊醒他的梦,梦中方书剑苍白冰冷、漂亮不似人间的面容,心脏几停;泪水刺痛他沉重的眼皮,和昏沉沉的内心,他站在窗前想将它砸烂!砸个稀烂!可玻璃上忽然映出方书剑的眉毛,他圆亮、闪着俏皮光芒的眼,直挺的鼻梁,嘴唇……他冲蔡程昱,咧开一个笑;一个活泼、骄傲的,纯然信任、与得意的笑。

方书剑一拳砸上他的鼻梁。

那夜他盛怒的捶门声几乎整个里弄都能听到。他饮了不少酒,脚步虚浮,围巾歪斜,领口扯开,自脖颈到脸颊红得都烫手。他手中还拎着半瓶“帝王”威士忌,看着蔡程昱出现在他面前,就冷笑着、死死盯着他,挑衅似地、一口气往嘴里倒——

“方儿!”是蔡程昱红了眼的低吼;他还冲上来抢夺他的酒瓶,他的手指也可以似铁钳,扭曲着、颤抖地死死堵住威士忌的瓶口,不顾手背上淋漓淌的酒液,“方儿……方书剑!”他叫那三个字,方书剑听见;他松手任酒瓶在两人中间倾倒坠落,“砰”一声重响,在玻璃制品的碎裂声中向面前摇晃的三个蔡程昱挥出拳头。

“你他妈混蛋——”他砸中他的鼻梁、颧骨、嘴角,殷红的液体流了下来,在他的视野里化成绯红的烈火,烫,刺痛,疼得他的眼泪跟着流下来,“你他妈爱不爱我啊、爱不爱我啊!爱你回什么上海、搬什么家——你以为不去学校我就找不到你吗,啊!你他妈就是个胆小鬼,懦夫……傻子!”

他的眼睛亮得吓人,状态也激昂得吓人;蔡程昱被他揪着领子,仿佛下一秒他就要像他梦到的一般掏出匕首,用全身力气扎进他的胸膛;而下一秒天旋地转。蔡程昱的嘴唇受到牙齿的撕咬,他的舌头被另一根柔软卷起,浓得可怕的酒香占据他的上颚和呼吸;方书剑咬他、啃他,像要吃了他似的追逐、纠缠、亲吻;蔡程昱浑身冰凉,一阵接一阵的寒颤、战栗,可他如坠火窟。

“你以为什么是爱?什么是爱?我要你,想见你,没有你的日子我不能控制我自己,心跟你走!魂随你飞!浑浑噩噩,空虚和徒劳占据我的身体!——是了,我不明白,一开始我不明白;你说爱情不是激情,你说我们不能站到一起,我的父亲会像《茶花女》中的亚芒勒令我们放弃;我明白了,你说的有理。”

方书剑往后撤了一步,冷笑:

“可我会向你证明:即使一无所有,我亦要爱你。”

“要么,做我的爱人;要么,今夜过后,我们是永世的仇敌。”

他向蔡程昱逼近,黑亮的瞳孔中不再是蒙着水雾的星星,而是熊熊火焰,足将一切焚尽。蔡程昱悚然惊觉他们已经近到一个彼此面对面,摇摇欲坠、如置悬丝的死地——疯了,蔡程昱疯了,方书剑疯了;他不是他乖巧柔顺的小爱人,这次他是他的掌控者、他的神罚、他的暴君;是了,是了,他们在清晨雾气弥漫的沼泽中相拥而舞,为了东方如线的光亮,即便要没顶,也必得绞尽唇齿亲吻着吐尽胸中最后一丝氧气。

蔡程昱用破损的嘴角,吻他红肿的眼眶。咸湿的泪水在面颊上刺痛两个人的心脏。但,“我爱你。”方书剑咧开一个泪眼朦胧的微笑;“我爱你。”蔡程昱抿着他的泪痕,把歪斜的围巾重打一个结,裹到他的脖子上。


蔡先生道——

“我们青年时的爱情,如风,似沙,本没有固定的形状;只要随心所欲的黏合到彼此的目光,便忽生出一股开天辟地似的勇气,能为他破皮、流血、断头,一意九死,万般可抛。——前一秒深重得不堪背负似的苦难,为了他等在那里、扭转头看见一个笑脸,下一秒便也不过是明天到来前待要撞破的南墙。我们爱着,紧一紧彼此握住的手,互相加油鼓劲:以一种爱人、更似伙伴的口吻,排难涉险,拿出最亲密的战友的热忱;我们立意,为同一种理想献身。”

方书剑自杜美路的公寓搬出,同蔡先生在公平路上安了家。他对家里说要去考明月歌舞社,引来前所未有、好大一顿怒火,若没有他的姊姊从中斡旋,他的父亲定早大发雷霆,说一不二,派卫士冲至上海、要将他捉回南京。

“书剑,你也体谅父亲、母亲一番苦心!”方书剑的姊姊搁了电话,忧心忡忡看他的幼弟,“你既立志向考音乐,便学学你们萧先生、黄先生,去国外读,正经学,父亲未必不允——可是,歌舞社,歌舞社……唉!”她重重叹一声气,到底不忍伤害幼弟的心。

方婉滢抬头去看她这弟弟。她的记忆上稚嫩、幼小、体贴又乖巧的男孩子,已不知不觉长成这般挺拔高大的青年了;方书剑冲她仰起脸,她记着他这副一有心事、便咬起嘴唇,把求救似的目光投向她的模样;她的弟弟倔强的看着她,渐渐的,眼中蓄了好大一泡泪水,却又死都不肯落下——

“姊姊——滢姊!”

他在那天问他的姊姊:金焰不过是个模样好些的纨绔子,又跳舞吃酒,拈花惹草,世人都道他配她不上,她为什么要爱他、嫁他,不去择更好的。

方婉滢只忽然记起许多年前的一天,金焰还是个穿制服的男学生,来到方家的别墅、闯到他们的花园里来,“这盆兰花最好看,送把你!”他在婉滢面前还是会悄悄红脸的,但无论如何不忸怩、用清朗朗的声音,大声说,“你,只有你!兰花草再好,也不及你——”时到今天,方婉滢想到他那副天真、执迷的傻气,仍是抿起嘴,心头轻轻一荡。但她一抬头、不经意瞥到她的弟弟,她的梨涡、她的微笑,一瞬间如醍醐灌顶,前前后后;她的周身都要凝固了。

“……你,你,”她猛地将手帕拉到嘴角,但掖不住嗓子里的颤抖,“你这个……”她终是哭了出来,“傻子!”

她与他,一母同胞,无间亲密;她怎么可能不懂?怎可能不懂!她的弟弟苍白的小脸,发着抖的唇,快要抠出血来、陷进掌肉里的指甲;他眼中流露的、哀求又脆弱的神情,他的问题,是在告诉她!求她!他没有办法!

人不能克制自己的一颗心,就像她许多年前碰到金焰就把心丢给他了;她的弟弟爱上了一个什么人,叫他这样的执迷不悟,决然不悔!

“傻子!傻子!……父亲母亲怎么办,我们的家怎么办……你以为、以为……混账!”

“……阿姊,”她见着他凄然一笑,轻轻的说,“我没有办法呀。”

“……阿姊,我也早把心、丢给一个什么人啦。”

——他走后,方婉滢一下撑不住半边身子,歪倒在沙发上,摁着手绢,放声哭泣起来。


方书剑似一只衔泥归来的小燕子,把融融春风带进他们公平路185弄87号的爱巢。为着他,一切的困苦都好似不那么苦,阴暗的陋室霎时也放出芬馨的光亮。蜗居仍是蜗居,实在是小,费了许多拾掇的气力,才挤下又一张行军的铁架子床;方书剑靠着南,他便靠着东;书桌仍在西窗下,如今双倍的凌乱,因堆起了柜中摆不下、双倍的谱纸跟书;某日方书剑心血来潮自城隍庙抱回的一盆水仙,郁郁葱葱,还未吐蕊,放在窗台子上。

方书剑并不是说着顽,他当真去歌舞社、如今的联华影业面试了。然而歌舞社不是百老汇,男人登台发唱片,不比多捧几个周璇、王人美来的轻巧;公司的经理见过他,不说旁的,热情邀他演电影。只是方书剑志不在此,末了他也十分遗憾,思索再三,转而介绍给黎先生做主,招他进公司、专做教师,培训那些小演员唱歌跳舞。

蔡先生一开始很痛苦,他的方儿,本不必折节去做这些事。转过开春,他在音专的聘书下来了,思量再三,提出与方书剑换:唐公馆的差事还在,联华影业那边,唱歌他去教。岂料方书剑一口回绝。“我没你这样好性,唐家两个小胖子,又懒又笨,在我手底下,要叫他们脱层皮!”他撇嘴,说罢还笑蔡程昱,“联华影业那边,是只教唱歌的么?歌舞社歌舞社,又要教歌、又要教舞哩!哎唷唷,我的蔡先生,难道你是开了窍、终于会跳了不成?”

说着,灵巧地一扭身,穿过蔡程昱又爱又恨、又叫那句“我的蔡先生”挠的心痒痒,要掐他腮帮子的手,咯咯笑着跑到窗下踢开唱片机。“来呀,来呀,”他挥手,忽而滑来做个欠身礼,装模作样道,“蔡先生,来同我跳一支舞——嘻嘻,叫师傅瞧瞧,你还敢踩我的脚!”

唱片机是方书剑自杜美路的公寓带来的、唯一一件大东西,还有一大包唱片,他不舍得丢。“在家的时候爱双栖,出外的时候爱双携……哦!这个简单。”蔡程昱叫他笑得拍拍、强拉起一只手,身不由己地跟着他、跟着《凤凰于飞》走起来。渐渐的,蔡先生的思绪飘得远了:他们第一次的见面,百乐门那天的晚上,舞池、香槟、如星璀璨的灯火,和清莹莹、白澄澄,好大一轮的月亮……他的手滑了下去,不敢用劲,稍稍搂着怀中人的腰;方书剑畏痒似的缩了一下,略略仰起脸来看着他,咧嘴笑。

“凤凰于飞,比不上我们的的甜蜜;鸳鸯比翼,比不上我们的亲昵……”那夜他们在黑暗中无尽的旋转,翩跹旋转;他不记得自己究竟踩到几次方书剑的脚,可他们搂抱紧紧,跟着《诗经》中飞出的缠绵的歌声,不停歇,不停歇的摇曳,永不分离,永恒地摇曳着、走进春天似的愿景。

方书剑以他少年的坦荡及乐观,很快在联华影业的培训班拥有了一群热情的学生迷。那些年纪十二三、十四五的小女孩们,轮到方书剑的课上便似睡醒的莺燕,叽叽喳喳,好不活力;及至较他年长的姊姊们,又爱他身上率然无虑的纯真;对着一张年方十八的青春面庞,板板正正叫声“先生”实在不能,遂不知哪个起了头,都一径起哄,赶着“小老师”、“小先生”之类混叫;叫着叫着便越激发了一腔女人天性中深深的、母爱的柔怜似的,每临下课,便争相塞把他一手帕包的桑子糖、太妃糖,真叫方书剑啼笑皆非。

巧之又巧,歌舞社的驻地原就在公平路他们那一弄附近。里外进出,同事、生徒,时常看见了打个招呼,也知道他和他那一个白白净净、瘦瘦高高的先生同租房住。于是今天路上添把葱,明天碰见了递两块新鲜的豆腐,邻里间的亲热劲比课后的糖食还叫方书剑推脱不得,短短一段路走回来竟是满头冒汗了。

“喏,这方嫩豆腐,乐队王先生家太太给的;这一把水葱,同户住的阿嬷塞把我,说好做道小葱拌豆腐;这瓶子剁辣椒,唉,你晓得,张先生的夫人是四川人……”他一进门,赶紧就地一放胳膊上的提篮,摊手苦笑,“这个菜篮子,还是王太太怕我没有许多手,特意拿了来!”

蔡先生大开眼界。最叫他惊奇的是那柳条编的菜篮子里竟还压了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鲫鱼;方书剑“啊”了一声,“你再想不到,先头我拐回来,在桥上迎面碰见了柳公……柳公提着钓竿,还有一篓子活鱼!他揭开篓盖给我看,便罢了,见了我挎菜篮子,非逮一条塞过来……”说着顿足懊恼,“我可早告诉柳公:这条鱼再好,我也不会烧!”

蔡程昱闻言笑了。他解了袖口两颗扣子弯下腰去,拎起那一条三斤多的大野鲫,问方书剑,“你想喝鱼汤、还是吃红烧?”末了思索道,“有剁椒,打理干净、架起来清蒸也行的。”

方书剑看他看得呆了。

“你会烧菜?……啊唷,天!蔡程昱,你会烧菜!”

蔡先生拿他乍然的大呼小叫没有办法,只好苦笑:“大约能入口……”他的小爱人早一蹦蹦过来,双手把他牢牢抱住了嚷道:“蔡程昱,你怎么这么好!”蔡先生叫他撞得脚下微晃,“哎”了一声急急道:“方儿,你退后……当心鱼腥蹭身上!”方书剑理都不理,一径攀住他的肩膀摇来晃去,喜洋洋笑着、脸上得意的宣布:

“这就叫‘过河碰上摆渡的’——凑巧了!”

方书剑突然无比感激起柳公赠他鱼来;若非要说出个缘故,大约就是他那一腔微不足道、却又无比罗曼蒂克的烂漫心思在这条鱼的身上得到神奇的应验。当他看到他的蔡先生卷起衬衫的袖子,手掌叫拴鱼嘴的草绳勒着,带点认真思索的打量那条被提到半空犹自蹦跳不已的野鲫鱼,地上篮里的豆腐、水葱、剁椒罐子散作一堆——他吸着又一年初春菲菲的空气,闻到的才不是蔡程昱担心的水草鱼腥味;若要形容,他说,那是一股子生活平凡里浸透的烟火人间气息。

谈过的理想、音乐、文学和一切高贵美好的事物让人漂浮到云里;但只有这一刻公平路烟熏油腻的小楼厨房里蔡程昱揩着脸上酱油星子的狼狈模样,叫他的心在这片大地上着陆。

蔡先生把他们在公平路的日子比作舒曼和克拉拉的婚后。日子是贫贱的,亦不免琐碎争执,却仍无上满足,能谱一切虔诚浪漫的旋律。蔡先生当了教员,同时亦积极不辍的磨练自己;他深知机会永远只留给有准备的人,为着他和方书剑共同的梦,他整个人焕发出一种劫后新生、破除障壳似的昂扬。酒神精神暂俘获了他,他努力生活,却已不再单单为着生活本身;他知道了自己内心是个什么样人,自己精神的灵魂的绝对延展的自由,亦可抛却肉体的存在空间的樊笼得到。

以致赵先生不无讶异:“你近来的领悟好极了。”他放回那张“Ah mes amis”的乐谱自钢琴前站起,随即拍一拍他肩,微微的感慨:“这支‘啊,多么快乐的一天’,九个至高的男音,你终于坚定不移、无所畏惧的唱出来——我再没什么好教你的了;今后的一个世界,你若还想看,就只有要更好的明师、更重要的是你自己,为你自己打开了。”

“我的恩师、原在沪江大学任教过的安德森博士将由美来沪。他与我说起,愿为中国一些音乐上的好苗子提供深造的帮助。我已将你推荐过去,待他来沪,我想,你可以与他谈谈,到纽约去师从在大都会歌剧院演唱的名师,是不小的机会。”最后,赵先生同他谆谆地讲,“当然,你的辛苦我们都知晓;但艺术上的机遇往往不多得,款项的问题你不要困扰,有我和你萧先生、黄先生、王先生他们在,总不能连一只自家窝中的雏鸟都送不出去的了。”

蔡先生向他谢过,待走出那间教室,才生出一种深深的恍惚:赵先生的话是对他的肯定和鼓励!艺术门后那一个高深辉煌的殿堂,终于叫他叩开了一条缝!迟来的一阵阵喜悦似的激动狠狠敲着他的心脏,瞬间叫他想哭,想笑,又想跳起来感恩上苍、大喊大叫!兴奋冲昏了头,他已迫不及待地往另一间教室走去,等不及地要告诉方书剑、同他分享自己的喜悦了。

“前头有人来找书剑,好似告诉他家中的什么事,他托我们向黄先生告假,便跟了跑出去。”

蔡先生听了,忽叫风吹打了个寒颤。好似一桶雪水兜头浇下,把他那点兴奋激动浇熄了影。他忍不住地踌躇起来,一股没来由的不安似从脚底涌上的阴影,叫他惊疑不定。大约那时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理智还是不安、还是担心,酒神精神背后是对人生悲剧性的洞察和了认;生活背后埋伏的爪牙和锯齿,如一个怪兽蹲在那暗雾般的阴影里,虎视眈眈,伺机捣毁。

还未踏进公平路的寓所,他在天井里便听到争吵。一个愤然的女音破开虚空:

“——方书剑!你、你真的要把父亲气死不成!”

“北边事态发急,父亲忙得要死!要你回南京你不肯,要你见白小姐你不愿,到这个关头是为保全你要你离上海你还犟,你、你……我们方家什么时候养了你这么个没有良心的孽障!”方婉滢在他印象里一直是个温柔娴静的闺秀,如今这么样的破口喝斥起来,可见气成何般模样。

“阿姊,我知道,我知道父亲为了我们好!可我不能离开上海……就算日本人打过来,中国青年也不能未战先降!”

“你这么有血性?你要去跟日本人拼刺刀么!你的心思、呵……你的心思!老实讲,死都不离上海到底为着哪个!”

蔡先生不慎踢了天井里的瓦缸,震得全身一麻。屋里的争吵中断一瞬,随即门叫人气势汹汹的拉开——方婉滢在前,眼睛红红、发髻散乱,眼中陡然射出一种深恨的光,却在触到蔡程昱的时候蓦地僵了,变成愕然。大约她以为她的弟弟蜗居在这种下屋必是为着某个艳光四射、妖冶轻浮的低贱女人,她做好打算见到一个歌姬或者舞女,冲到她的面前狠狠甩一个耳光子——可是蔡程昱,她一下子茫然了、困惑了,忙侧身掩住红肿的眼眶结结巴巴说:

“蔡、蔡先生……我这不成器的弟弟!原来、原来这些天,托了您收留!”

方书剑自后拉着他姊姊的一只胳膊,见了蔡程昱,嘴唇嗫嚅了几下,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个苦笑来。“等我。”他用嘴唇无声说,“你等我。”

他推着他的姊姊出了屋子。蔡程昱环顾看见一圈的凌乱,他们书桌上堆积的乐谱、书,窗台下东歪西倒开着花的水仙,踢掉电线的唱片机,铁架子床头吊的塞满豆腐、小葱和马兰头的菜篮;他忽然感到冷,原来是西窗挟了一条细缝,叫人在料峭的初春的风里,紧紧蜷缩起,不由分说的打几个哆嗦。

而那是方书剑最后一次回到公平路185弄87号来。

蔡程昱找了金焰。金副处长将头皮抓抓,唉一声:

“我从来没见婉滢生过那样大的气,真不知方儿同她说了什么……哦,你说方儿,婉滢到底对她弟弟狠不下心,只是我那岳父,前几日岳母来电说在家中生病,婉滢急起来,才把方儿拘在家中,打包东西,要送他去南京。”

“音专那边的课,怕是上不长了;你看丰台的消息传过来后群情都跟疯了似的,报纸大写特写,一个个学生还要走到街上去讲演、游行,哪还有上学的心思,真是愁人。”金焰摇头不已,“岳父大人还忧心日本人一经发动,就打过来,难道上海这么大个地方还能沦陷不成?咳,日本人也不是鬼嘛!”他挥挥手,忽而颇关切地冲蔡程昱道,“不过,学校若是关停,你要做事,到我这里来或可给你安个职位……哦?是么,你要留学美国了?……唉呀,恭喜!先生们果真器重你!”

蔡先生不知自己用了多少气力,才不那么颤抖的央求了金焰,给方书剑带一封信。

两日后金焰邀他上家里顽——“我那小舅子,说了要见你!”蔡先生凄然的笑笑,心里明白,这大约是告别了。

方书剑在花园中等他。蔡先生一踏进去,就看到了他;他的消瘦的背影,在池畔静立;一丛丛乱开的棣棠,似夕阳底下的流金,灼伤蔡先生的眼睛。“方儿!”他却不敢高声叫;好似一叫,就要惊散眼前这幅画面似的;好似他的身影就要消失,消失在那丛燃烧的金黄里。

方书剑回过了头,“傻子。”他噙着泪叫了他,嘴角却咧笑,“……我真为你高兴!”

蔡先生的全身一震。方书剑紧紧盯着他,眷恋似的看过他眼角、眉梢、鼻梁、嘴唇……每一寸,末了抬起一只右手,轻轻刷过他微凉的颧骨。

“你要在大都会唱歌……唱最好的声音!蔡程昱,你要记着。”

“你要在美利坚等我。”

他说。蔡先生情不自禁紧紧攥起他那只手,用全身的气力、用胸膛中所能发出的最金色也最痛苦的声音——“我会等你、等你!我等你,方儿,我等你……”

“我等你。”为着这一句话,蔡先生在美利坚待了八年。

一九三七年八月,淞沪会战爆发,上海沦陷。


蔡先生会雕柚子灯。他刚到阿黄家里来教我们几个的时候,为着阿黄实在太调皮,先放下琴键盖来挨个扫过我们这些小孩子的脸;就在我们以为他要生气了的工夫他忽然开口说:

“唉——你们,有没有顽过柚子灯?”

那时我们只见过台灯、吊灯、霓虹灯,并不知道什么柚子也能做灯。是蔡先生叫人拿来金黄滚圆的大蜜柚和刀,三下两下剥出皮、去掉肉,还是完完整整一个柚子形状;把一截蜡烛插进去,再在表皮刻上眉毛、刻嘴巴,一个丑乎乎、又稚拙得可爱的柚子灯算做好。

他允许我们一人提上一盏灯,到黑黢黢的花园里头去看亮。我们只要忽然不必练习就开心的抓耳挠腮,哪里会管顽什么、怎么顽,一个推一个,提着那亮莹莹、轻飘飘的柚子灯,挤挤挨挨到阿黄家的花园中了。

蜡烛头一点萤微的光亮,老实讲,未必比得过老天爷赏下来的白月光。我们在月光底下疯啊、笑啊,一会爬上不甚高的假山,一会绕着廊柱跑,连台架下的菊花都踢踩断好几茎;我们气喘吁吁的,忽然听到一个渺渺的、低徊的歌声,在我们背后响起来: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我们似被歌声中的缥缈、凄清吸住了似的,一个个圆睁着双目,呆呆地、像在园中入定。是阿黄“啊”了一声:这阙词牌叫《卜算子》,东坡词,他的爷爷叫他背过。

“这是黄先生谱的曲子。”后来蔡先生对我们说。他看我们笑了笑:

“拣尽寒枝不肯栖的滋味;你们还小哩。”

如今蔡先生仰头望天上那一轮月亮,不知为何,总叫我们想起那一晚:他在这里花园、我们的背后,在那弯遥远又凄清的残月下,静静歌唱。他的柚子灯其实雕的不好,“我见过一盏,非常精巧。那个人会唱、会跳,还学过画的……能在柚子皮上许愿,你们知道么?”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们在一块过的中秋其实有限。拜月娘、团圆宴这种活动好似又与他们无关。蔡程昱记得方书剑爱吃浙人卖的红糖麻花;加之桂花、米酒、巷口不知哪一户里飘来的《月圆花好》……甜的馥郁、发腻的味道。

他在临走前托了金焰给方书剑转信。在纽约度过第一个中秋,分外冷清。对着曼哈顿坚尼街公寓窗外的月亮,陡然一悲,仿佛身在异国、心却被他徒劳地遗留在了大洋彼岸。他听着收音机里放的Jerome Kern,“Smoke gets in your eyes”,呆呆站到了午夜。

方书剑拿手捂住柚子灯的表面,“刻坏了、坏了!”他嚷,不肯叫蔡程昱看。蔡程昱只想知道他写了什么这样害羞;他“哎”的一声,半晌终于还是怪忸怩的松开手指。

“只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为什么要不好意思?”他愣怔怔的问。

方书剑瞪他半晌,跳起来打了他头一下:

“你——就是个呆子!——”

待方书剑的信终于漂泊到他手上,他才知道——“我想要长长久久的这个‘人’,从来都是你罢了。”

方书剑最后一封信似草草写就:“你在美国,完成学业;长城尚在,气数未绝,天佑我河山——莫回来!”音讯断绝是十二月开始的事。上海沦陷,但不会瘫痪;公历新年的前几天,南京也已经被日本人占据,国民政府撤到了后方,在重庆领导举国、不放弃抵抗。

这都是蔡程昱自广播中听到、报纸上看来的消息。他身边的留学生、侨胞,亦纷纷奔走呼吁,一腔悲壮热血,是大敌当前、为国为自己的根毁家纾难在所不惜的。蔡程昱给上海投信、拍电报,如石沉大海;他每日被同学牵拽着来去,在筹款晚宴上歌唱、在讲演会中呐喊,疲惫的身体深处竟意外迸发出一粒火红热炭似的激情,愿得此身长报国,他学的音乐亦在此刻化作刀笔丛中的杜鹃,为所有丹心啼血化碧。

他祈求,方书剑只是匆匆撤离了上海,也许在重庆,和他的父母、家人一起。在这样可怕的激情和深重的悬念的双重折磨下,他竟咬牙苦撑了下来,在波士顿音乐学院念完了课程。他的美国老师挽留并告诫他:“你的国家如今动荡,没有艺术栖身的空间!”他认为蔡程昱在歌剧院的演出舞台上历练几年,便能成为叫世界惊艳的男高音,何况他还如此年轻——但蔡程昱的心早不在这里;他的归心似箭,一夜之间,飞越了无数关山。

他本拟回到上海,谁知变故来的猝不及防;十二月,日本偷袭珍珠港,向美国宣战——他拿在手里的美国护照,竟成为拦在他归乡路上的最大阻碍!那便去后方,绕重庆——不,程昱;他的师长和同学苦劝,你回到中国,亦于事无补!最令他痛苦的,是资助他来到美国、又帮助他进入音乐学院的安德森博士重病了;他一生无子,待蔡程昱慈爱、亲厚;这几年里他在他心目中甚至宛如半个父辈的形象……蔡先生痛苦不已。他在安德森博士的病榻前照料,呆呆望着手中船票。

这一迟延,便整整迟了又一个四年。他进入了梦寐以求的大都会歌剧院,尽管只拿到些次要角色,但没有人能否认一颗新星正冉冉升起。乃至期间,总统和他的夫人访美,蔡先生有资格站在那样多举足轻重的人物中间,唱“春风啊,你为何将我唤醒”。

“……这是一支好曲子。”那位夫人转过脸去,用她轻柔、又宛转的英文告诉旁边人,“我们都期盼战争过去,春风又绿江南岸,那时,”她指一指蔡先生、还有场中其他学生,笑一笑换上中文,“你们就都能照着明月,回家了。”


再踏上沪上的土地,已经是四五年。蔡先生望着周遭依稀又陌生的街景,忽然明白了“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的沉郁与悲凉。他循着记忆走到毕勋路上来——一抬头,他见到前头一个几乎失魂落魄的女人的背影;啊,竟是方书剑的姊姊!

蔡先生追上去。急切的脚步声终于惊动了她,她自梦中惊醒似的,苍白的脂粉凌乱的脸上,一双乌黑的眼睛茫然地转了几转,才扫在蔡先生脸上——

“——哦!”她竟呵呵笑了笑,“是你。是你啊,蔡先生!您自美国回来了?”秋风把她单薄的衣裙吹得微微扬起,她那张犹自茫然、又凄凉的脸庞就落在蔡先生眼里,刺得他心遽地一痛。

“金……方小姐好。”

这声未竟的“金”叫方婉滢鼻子一酸,拿手绢狠命一揩,仰起头,眼泪却滚滚掉下来。“你瞧见了,啊,你也瞧见了,是不是?”她终于忍不住地攒着手帕呜呜哭泣,“他是个傻子……只是个傻子!”

“「畏罪」大汉奸金焰的下场 十二月二十五日在狱中自尽”

蔡程昱默然半晌,涩声道:“……节哀。”

方婉滢擦了擦泪,“上海沦陷前夕,父亲就叫我们赶快到南边;学校停课后,书剑走火入魔般,不归家,日日和一帮同学、工人,搞游行、唱救亡歌……他不走!金焰也不走!日本人怎可能放过他!他骂他的姊夫无脊梁,可是……再不走!宪兵队就要来镇压!他还冲在最前面……叫流弹击中,流了那么多、那么多的血……”

蔡先生的浑身血液都被冻住。霍然抬起头,眼中死死盯着她一开一合的嘴唇,耳朵嗡嗡,听不见任何声音;牙关格格打战,手和脚都发起抖。方婉滢的声音飘飘渺渺的传来——

“我的丈夫救了他。他瞧不起他的姊夫……可他救了他!金焰秘密安排人,把他送出上海,送到南边,呵、呵呵……趁着他流血受伤不能动,我才能叫人按住他!把他送回父母亲身边!”

蔡先生茫然的抬眼,眼中这才有了焦距。“……他,那么他如今……”他的声音扭曲得不像话,仿佛紧紧攥住胸前的衣领才能有力气,“在哪里。”他的心脏快要冲破喉咙,“……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方婉滢倏然抬起一双憔悴的眼睛,眼中泪流不止,“他不是我的弟弟……他不再是我的弟弟!方家白养了他,白养了我……我们给父亲母亲丢脸……我们,让方家蒙羞!我是汉奸的妻子!”她呜咽着呐喊,“……他跑去了延安!”

蔡先生自上海、南京、武汉、重庆……一路找过去。上穷碧落下黄泉,他发了疯似的找;没有一处能叫他找到,没有一处能叫他留恋。战火忽然又纷飞,又凋谢,他后悔还没有找到延安去,风云陡变,日月换天;回过神来,他在这座太平洋的小岛上,隔了一道那么浅、又那么深……那么遥远的海峡,拣尽寒枝不肯栖,不肯栖……依旧每夜每夜、张着脖颈,焦急探寻、又等待似的,张望夜空中那轮好似从未改变、又那么沧桑的明月……


阿黄这个猴小子,竟成我们中第一个考到美国去的。他考上了波士顿新成立没有几十年的伯克利音乐学院,得意洋洋告诉我们:他要去搞现代音乐!我们心中高兴,但哪肯轻易放他得意;遂一哄而上,七嘴八舌向蔡先生告状:阿黄忘本!忘了学的什么才叫他考上美国的音乐学院!他叛变!……蔡先生只是侧耳静静听着,和蔼地看着我们微笑。

阿黄家这顿谢师宴办的下足了功夫。中秋过后第二天,在他家邀齐了蔡先生、我们几个同学艺的师兄弟,围了团团一个大桌。阿黄的爷爷在外交部,向来最疼他这个来岛后才降生的幺孙子;老爷子一声令下,不相干人等即刻散的干干净净,连他自己也不露面,只为叫我们都不必拘束,吃得顽得尽兴才好。

“黄子。”待我们闹完,蔡先生才开口,他望着站立起来的阿黄,又依次望过一圈我们几个,才道,“自美国回来后,我再没有当过别人的先生,其实,也不够格……”他微一抬手,令我们几个不要反驳,摇摇头继续说,“但教你们几个这几年,我真的很感到骄傲。”

“你们都是在这座岛上降生、长大的,你们眼中的风景,已经跟我们那时大不一样;你们也青春,也年少,横冲直撞,直来直往,自由、放肆,再没什么好畏惧……有时我羡慕你们身上的热情与豪勇,我希望你们永远——永远葆持这样子的天真,这样子的理想……”蔡先生醉了,他的脸红得厉害,一双眼中却射着精亮的光:“你们将来,做歌手的做歌手,做演员的做演员;美国、英国、法国、比利时、意大利……世界都是你们的舞台,要飞、飞得越高,看得越远……都不要辜负了、辜负了这一份志向,要……得偿所愿……”

他的眼中晶莹,越来越亮,越来越亮;最后轻轻唱起了一首《燕语》——

“君莫问别来何处,

   君莫笑画梁依附。

   君更莫虑旧时巢,

   受尽风风雨雨。

   ……我但愿共春同住,

   但愿共春——同住——”

阿黄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勉强笑笑:“哎!先生醉了,你们、你们呆站着什么,我叫你们尝这个——”他噔噔跑到外厅,两手高举,抓着一个红头油纸包跑回来,往桌上一放。

“这个!好吃的!”他炫耀似的吆喝,“我阿母家一个亲戚自大陆上带来,香喷喷五仁的月饼、麻花、酱瓜菜……跟咱们平常吃的不大一样!哦,还有绍兴棕!我阿母说,这才是道地风味呢!”

他兴冲冲拆那扎的整整齐齐的棉线,一时不留意,上头挟的一小片签子飘下飘到桌上来。我们不经意瞟一眼,原是那种小巧的、淡淡印了一幅“嫦娥执桂”的淡彩纸笺,上用靓丽的小楷应景写了一行: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蔡先生不知何时坐了起来,他的眼睛牢牢黏在了那幅笺纸上,渐渐的、冒出火一样的情绪来;嘴唇不住嗫嚅着,揉了好几下眼,最终嘴唇一抿,狠狠抖了几下:

“这个、这个笺……你从哪里弄来……”

阿黄叫蔡先生的模样结实唬了一跳;他在那双猛然迸发了鬼火似的、幽深又激烈的眼睛面前情不自禁打了哆嗦,结结巴巴的说:

“是、是我阿母家的一个亲戚拿来的节礼……他、他们刚从大陆逃、从香港过来,我不知道!我、我只听说大陆那边运动闹的凶,他、他们不成了,我爷爷帮忙,才死里逃生、病骨嶙嶙过来;现在住在哪,我问……”

蔡先生几乎没有听完他的话,已经疯狂的、不顾一切的跑了出去;他跑出阿黄家富丽的宴会厅,跑出花园,跑,一直跑,像在追赶什么,又像在被什么不停追赶——


——在他的身后,好大一轮古老发脆、阅尽沧桑,叫人想笑、又叫人想哭的的纸月亮呵!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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